2014年1月19日 星期日

午後,我們談阿嶽和游仔藤(下)

 李榮春文學館內是榻榻米地板,清潔不易,原則上是禁止飲食的。但一起讀書、談書,總覺得不佐以茶點,似乎是無趣了些。美幸為每個人貼心的倒了杯熱茶,李醫師也準備些點心,很高興每個人都能尊重這個空間,小心地享用。


〈游藤與我〉

 我再度先分享我的筆記:「書裡的游藤與主角同樣如呂炎嶽角色一般,都是真誠之人。作者寫作也十分具有勇氣,如果他陳述的是真實的,對於他把和游藤一起去看『脫衣舞孃』也寫入其中,寫下私密的欲望與行為,很了不起!
 在《懷母》書版第343-345頁中,描寫游藤與人對話的段落很生動,讓我閱讀時感到很有趣;第363頁,也就是本篇故事最末,我感覺到李榮春對於他所懷念的人生片段,歷歷如畫浮現眼前,他似乎唯有將這些片段不斷地記下,才能捕捉到當時的畫面,也才感到滿足。
 但我有個疑問:游藤為什麼會突然離開念佛會呢?(《懷母》第352頁)」
 大凱回答:「游藤始終沒有出家,在念佛會裡,出家法師決定一切,卻不是他所能掌握的,所以他就選擇墮落。」
 馬丁說,游藤的「墮落」只是點狀的行為出現,自始至終,他的本質並沒有改變。他繼續分享:「故事人物是每個人的一種投射,有些具有我們的一部分,有些則有我們永遠做不到的特質。透過角色不同的追求(游藤追尋哲理、李榮春追尋文學),但最後都回到人的本身。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只距離幾步路而已,竟然就住了這麼多特殊的人,包含李榮春,將他們記錄下來。這樣的環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具有怎樣的內涵,都會影響這土地上的文化。」

 大凱的分享,談到通篇文章的主題:「孤獨」。
 「這篇故事的名稱是『游藤與我』,但前半段都在描寫游藤,裡頭的『我』,在『脫衣舞孃』一段時才現身。他寫到主角內心的窘迫,在他的文章得獎後,他自己並沒有感到高興,而是旁人為他高興,游藤還在火車站等了他一天……那是一種內心的極度孤獨,他所寫的『游藤與我』,實際上就是李榮春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大凱的分享極為透徹,看進了李榮春的內心,我們不禁為他鼓掌起來。

 李醫師說,他從小就認識游藤。這個人的思想與行為,影響他們家50年。他與父親、家人的談話主題,50年來圍繞在游藤的身上,反覆思辯著他們家的思想價值,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游藤是個聰明的人,辯才無礙,反應很快。對於他的佛教思想,有人認為他很壓抑,但我個人認為,是他所參詳的佛學,並沒有完全進入他的內心。他享受講經時,眾人聽他開口的光環,所以後來包含星雲法師等佛教團體進來頭城,他都感到瞧不起他們。」
 美幸說她在文學館時,曾經碰過有游藤的學生,或說是宗教上的追隨者,曾來頭城尋他的墓,也來李榮春文學館參觀。李醫師回應,聽說他後來離開頭城,曾到桃園經營道場,但也未聽說晚年的狀況。李醫師曾與他辯論過哲理,也許惹得游藤不高興,後來再到他家找他兒子,游藤在裡頭遠遠看見他就不理他了!
 「靜坐的最高境界,是『愛的湧現』。」李醫師說:「但我認為只有愛是不夠的。英國哲學家羅素就曾說:『只有愛,無法解決問題。要加上知識,才能有better life。』究竟是宗教解決人生問題,或者藝術解決問題,長久以來經過不斷的思辯。」
 淑珍過去曾在美術館擔任志工,她說,梵谷也曾擔任過教士的助手,在宗教與藝術之間的取捨,或許也能參考梵谷。
 最後,李醫師介紹另一篇收錄在《和平街》中的〈走投無路〉與馬克斯韋伯談「清教思想對後代影響」的文章,陳中水老師提供林語堂《為什麼我不是基督徒》,都可做為〈游藤與我〉的延伸閱讀。

 從文學、歷史、宗教,再談回人生,兩篇短篇小說,讓我們意猶未竟。正如李醫師說的:「我們的話,是談不完的呀!」

(讀書會完整相片請連結FB李榮春文學館瀏覽)

午後,我們談阿嶽和游仔藤(上)

時間:2014.1.18下午2點至5
地點:李榮春文學館
參加人數:17

 李榮春筆下的短篇小說,書寫了兩個思想、行為與眾不同,但卻又平易近人,存在你我生活週遭的人物:「阿嶽」與「游仔藤」。
 他們與李榮春相同,是確實存在幾十年前頭城鄰里間的人物。在討論李榮春的小說時,總希望能跳脫停留在故事裡描寫在地景物、人物的侷限,因為太過考證或談論他書裡的時空,甚至做為史料來參佐,將會使李榮春文學的價值被限縮在區域之內,也有真實性的疑慮。
 但既然這兩篇小說談的是在座有人曾經認識的人物,我們也很好奇,真實的「阿嶽」與「游仔藤」,與書裡描寫的有幾分呼應?這次讀書會共有17位朋友齊聚一堂,有在地的頭城人、有從鄰近礁溪而來的,也有從外地移居到頭城的讀者;讀書會的有趣之處,在於參加者的多元性。從同一本書裡,每個人看到的、感受到的區塊不盡相同,能激發出不一樣的視野,於是今天,便無所謂談人或談書了。


〈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

 我先分享自己的閱讀筆記:「在寫作方法上,先敘述主角與廟公交誼的過往,交代兩人分開後聽見關於廟公的傳聞,兩人重逢,待一段相處之後,廟公再與主角坦承關於傳聞的種種。
 在《和平街》書版第85頁,作者描寫清晨遠眺仙公廟風景甚為精彩:『站在廟前,朝下遠眺,碧波萬頃,太平洋無垠際地展現在眼前,火紅艷麗的朝陽,剛露出滾圓的一端,浮現在龜山左近,海天相際的水平面上。一片五彩繽紛的朝霞籠罩著龜山,龜山隱約在其中,縹緲有如幻境,恍惚間疑似蓬萊仙島。』頭城人真幸福,能夠享受這麼美好的山海之景。
 另外,感受到主角與呂炎嶽都是真誠的人,雖然都上了年紀,卻是內心純真如童。且從呂炎嶽的作為來看,他很有公民意識。」
 在座最年輕,卻獨有見解的大凱呼應:「從書裡描寫他傾盡家財,也是為了公民素養的竭盡全力。但我覺得呂炎嶽似乎有幾個矛盾點,主角因為呂炎嶽說要在山上種竹子,四處去找竹苗,呂炎嶽卻遲遲不種下,最後僅以一句『我母親不答應我種』做推託,兩人在山上扭打起來……就像孩子一般。而柴刀將對主角劈下又停手、以及他的驕傲……既然他會做無私的貢獻,怎麼會如同主角說的:『驕傲會使你變成魔鬼』?」
 我也回應大凱,呂炎嶽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正確的,必然有「自信」,未必是「驕傲」。

 遠從台北專程而來的老頭城人興芳(馬丁),是第一次參加讀書會。他分享了童年時爬頭城仙公廟,總會遇上廟公呂炎嶽。當時對這個白髮長鬚、奇裝異服,似有仙風道骨的廟公十分有印象:
 「我記得每次遇到他,都會叫我們進來。他有個小廚房,當場就煮起麵、炒米粉,叫我們來吃。廟側有個忘了是誰的遺像,他每次都要向遺像鞠躬,然後講這個人的豐功偉業……
 「書裡有寫,是國父遺像!(《烏石帆影》第117頁)」有人回應。
 「是國父啊?」興芳接著說:「這個廟公還很會教訓囝仔,小孩子調皮,就被他叫到面前訓話!
 故事最末兩個人吵架,在地上打滾,是最有趣的一段。整個故事描寫這個人與其價值觀,也是一種藝術的表現。」
 住在和平街上的嘉華說:「我也記得仙公廟廟公很兇,小時候去爬山,如果偷摘樹果,就會被罵!」雖然這篇故事還沒讀完,但《烏石帆影》中其他篇章,例如〈和平街〉,就抓回了不少她兒時在和平街上的童年記憶。

 楊樹仁老師是畫家楊乾鐘之子。他語帶玄機說:「緣分是很奇妙的!」他微笑著站起身來,走向文學館的場景燈箱前,按向「呂炎嶽布店」的按鈕:
 「這是呂炎嶽在開蘭路上的布店……我家就住在布店的隔壁!」大家笑了起來。
 他接著說:「但我個人並沒有實際接觸過呂炎嶽,也沒聽過人家說他的壞話,當家人鄰居提起他,都說他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
 有一次我二哥騎腳踏車,掉進以前辳漁之家附近的溪仔,當時就是『阿嶽』幫他把腳踏車和人從溪裡拉上來,二哥還描述說,他還幫忙把腳踏車上晃了幾晃甩乾水。他的人很善良。」
 研究頭城文史的莊漢川老師,對此做了補充:「你們知道『阿嶽』為什麼會在溪邊嗎?以前的辳漁之家旁邊有個腳踏車棚,有一陣子呂炎嶽就在車棚旁邊開了布店。大約是民國55-60年之間。」
 戲稱自己是頭城「耆老」──「奇怪的老人」,莊老師繼續分享:「我推測這篇小說應該是民國60幾年時寫作。民國50幾年時,頭城除了復興工專(現蘭陽技術學院)是當時宜蘭的高等學府外,武營另有間『新儒學院』,位置在目前戶政事務所、派出所一帶,也是高等學院。當時鎮公所曾用復興工專操場幫它蓋校地……。我曾與呂炎嶽的二子是高中同學,記得畢業時我曾寫了一段話給他:『你終於可以振翅高飛了』,後來就再沒聯繫。」
 再談回書裡的呂炎嶽:「他對事情的輕重緩急、時間先後順序與一般人不同,所以空有抱負。他絕對是純樸善良的好人,但以現代人角度而言,就是缺乏時間管理、經營概念的人。他的布店會倒閉,就是因為他開的價錢很實在,卻不能容忍客人討價還價,所以生意做不下去。」
 「奇怪老人」莊老師,果然為大家補充許多頭城史料的養份!

 金蓮小姐住礁溪,讀書會前她提早來到頭城,在老街上逛了一逛,感受李榮春書裡的場景。但仍不知「仙公廟」在哪裡,要找機會去走一走才行。她說李榮春的文字平鋪直敘,使用的語言很容易親近,但從書裡,看見了他的孤單感,以及對家的渴求。
 「一個人想成功一種事業,只活幾十年,時間實在不夠。起碼要活上一百歲才有辦法。」(《烏石帆影》第107頁)這段話,讓她有些感動。另外,她覺得就書裡的描述,呂炎嶽應該是一位成功的父親,不明白為何和兒女卻有隔閡?裡頭對於他與太太的關係也沒多著墨,讓她感到很好奇。或者在那個年代,夫妻之間原本就是那種缺乏愛情的關係吧。

 洪勝賢先生做了簡單分享:「我覺得呂炎嶽是藉由種竹子一事,來考驗李榮春的。看他是否真有毅力與決心。」

 在台北長大,十分嚮往鄉下生活,移居頭城將滿一年的淑玲說,她從李榮春的文字裡看見許多對鄉村鄰里的美好,也讓她對頭城更加認識,正在思考將李榮春的故事作為與孩子分享的床邊故事。

 育真也自外地移居頭城,剛來頭城時就造訪過李榮春文學館,但當時並沒有太大的感覺,直到這次讀書會的機緣,才有機會接觸他的文學作品:
 「剛開始讀他的文字會有點不適應,他的語言跟現代人閱讀習慣不太相同。這兩天再看一遍,就能夠比較進入他文字背後陳述的故事,感覺上,他用一種含蓄的方式表達情感……他並不會直接傳達他的喜好,但這種含蓄的方式,我覺得很喜歡。」
 楊樹仁老師對育真的分享心有戚戚焉:「作者在情節鋪陳上是很有技巧的,而且有他的幽默感!」

 淑珍說自己是從台北移居礁溪的,稱讚著頭城真好,是個有文化的城鎮。她很佩服李榮春,能夠如此專注的寫作,畢盡一生之力。她也認識這樣的朋友,但李榮春卻留下可貴的文化財。全心全意投入在一件事情上,除了文化背景的滋養,也需要有經濟上的無虞。
 此時李醫師笑了:「妳是說我四伯(李榮春)是『好額人』嗎?」

 而最後到場的保瑜也贊同著呂炎嶽的「公民行動意識」,說不定是頭城的第一人。他做的許多事,包含在瑞芳車站幫忙打掃,都不是為自己而做,而是無私的奉獻,這是一種很有氣度、氣量的人。
 李醫師也笑稱:「就跟保瑜妳在做的事一樣啊!」

 中場休息前,由李醫師為這篇做總結:「我在47歲時四伯過世,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到現在這兩天重讀,每讀個兩三行,就會忍不住站起來,在我診所裡來回走動,讚嘆著他怎麼那麼會寫?他的文字不似余光中那樣中國式的精煉語言,但我認為可與魯迅相論。在《祖國與同胞》裡,主角的名字叫『魯誠』,就是『對魯迅忠誠』;《祖國與同胞》是戰時李榮春在大陸所做,89萬字洋洋灑灑,當時他才二十幾歲,真的很有天分。
 在這篇〈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裡,他寫對呂炎嶽的聽聞,結構上具有十足的張力,每字每句都恰到好處,沒有一句是多寫的。
 『他是一位真摯的、認真的,人生舞台上的好演員、好角色。他同時也要一般人能夠欣賞到他,使大家獲得同樣的感動和快樂。有如創作者,或藝術家,他們的心血的結晶,莫不都希望能喚起一般廣泛的共鳴,炎嶽只有藉語言,通過語言,復現他的美的體驗,美的感動。他這時的神態,跟創作的情景,並沒有什麼兩樣的。』(《烏石帆影》第116頁)這真是台灣文壇上短篇小說的高峰之作!」


 分享至此,我們稍做休息,再繼續談另一篇故事。

(未完待續)

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我的四伯--挑戰命運和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李榮春先生

文.李鏡明

他要將一種意念、思維、感想、一一把它描繪成為具體的現象。這種無影無蹤瞬息變動的靈魂的狀態,這種生命的無形的根本的活動,要透過文字把它形象化,確實也不是很容易,但他對這種工作的興趣,卻越強烈,叫他停止這種工作,那無異是叫他不要再活下去一樣。這種靈魂的渴求的活躍,無論如何困難、失敗、無希望,他的寫作的衝動是這樣的強烈,絕對不會停下來……──節錄自《八十大壽》遺稿
李鏡明全家與四伯李榮春合影
左起:榮春、金治(鏡明太太)、鏡明、登五、月娥(鏡明父母)
 我和四伯父榮春先生生活了四十年,昔日的相處,給我留下了美好溫馨的回憶,但最可惜的是,在世的時候,沒有切身地接觸他的文學心靈。
 李榮春先生(1914-1994),我的四伯父,認識他的時候我大概67歲。那時父親在頭城老街──和平街租了一間房子,祖母和我們住在一起,祖母床舖的旁邊有一張八腳眠床,是四伯父的床,長大了方知道,是預備給他結婚用的。舖上經常空著,是我玩耍的好地方,他從外地回來,我們就一起睡那兒。記得四伯父總是在「公媽」前的八仙桌上寫字,稿紙前面一瓶裝著深藍色的墨水,在百燭燈光下微閃著反光,給我好奇童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伯父靜靜地寫,一直到深夜,倦了就到屋後的古井邊沖冷水,他不拘小節,生活簡單,作息規律。當我偷懶成績退步時,母親每次都生氣地叮嚀,要我學習伯父的榜樣。
 10歲的時候,大嬸給我們一塊在街尾南門福德廟橋旁的土地,父親就在這裡建了新居。為了節省經費,遠房的表兄弟都胼手胝足合力幫忙,四伯和我也不例外,趁暑假,每屆午後,祖母就給我們12塊錢,四伯拖著「哩啊卡」(手拉車),我在後頭踩煞車,一齊到福德溪撿大石頭回來填地基,肚子餓了,就到野外小店買糕餅充飢。我方才慢慢注意到他的腦筋好像天天失神的在想什麼,雖則他很願意在烈日下勞動,可是手腳常常失措,他常對我說一分鐘他都不願浪費,永遠都學不完,時時刻刻都是他寶貴的生命。
 民國47年,我11歲、四伯45歲,我們搬到新居,八腳眠床改裝成祖母的新床,不過這以後23年,四伯都去台北。為了初中入學考試,我天天惡補,完全不知道他去那兒做些什麼事?這期間我聽說有一本書,稱做《祖國與同胞》,是四伯寫的,曾得過獎。我好奇的爬上爬下尋找,終於在舊書箱裡發現了一堆。往後曾經試圖讀了好幾次,除了「……嘿……嘿……」的對話外,看不懂也提不起興趣。3年後他又回來,原本父親就在祖母床旁預備了竹床給伯父當落腳處,所以往後幾年一直到我外出念書,我和他是日日生活在一起的。
 初中是我一生快樂、痛苦交集,印象深刻難忘的3年。健壯的身體讓我沈迷於籃球場,發洩不完的體能和令人好奇的大千世界,使得我渴求和必須靜心坐下讀書的升學主義背道而馳。我常常受著學校和父母親的雙重處罰。四伯父的回來,賜我在受難的時候多了一層倚靠。有一次月考,英文臨時抱佛腳,正在茫然之際,考前4小時他將我從床上叫醒,在屋簷下一字一字的教我,那時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會英文。
 四伯習慣倒頭就睡黎明即起從不賴床,在曙光微亮下穿著條短褲,抖擻起精神,尋著青雲路穿越木麻防風林到海水浴場,再沿著浪滔衝擊的沙灘慢跑到竹安河口。他一手握著破毛巾,赤身露體,在龜山島朝霞乍露金光萬道之際,來回不倦地慢跑直到汗流浹背,然後面對浩瀚的太平洋,生氣虎虎地踢起拳腳,熱了,就衝到浪潮裡浮沈。等到我起床的時候,他已是沖完了冷井水,靜靜的坐在窗邊寫稿子。我永遠記得這樣的光景:早晨的和平街,約910點的時候,一束陽光從天窗射下,空氣中的浮塵隨著光束挪移著,屋內傳來了祖母泡茶時瓷器的清脆碰撞聲,四伯父靜悄悄的書寫,興到處,獨個兒微笑著,他總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椅子旁有漿糊和剪刀,他不厭其煩的將改妥的稿子裁剪整齊,小心滿足的貼上,永遠是那麼興致,那麼充滿希望的樣子。平常時候,祖母臥久了需要翻身,她按電鈴,可是四伯正寫得入神,總是讓鈴聲一響再響,祖母生氣的罵他是前世積欠文字債,今生來償還的,才會落得這般潦倒落魄。四伯的翻身搥背,總是這般粗手粗腳的,常挨祖母的罵,和他寫作時那種細緻耐心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呢!
 民國49年底,四伯父回來,一直到53年初我北上台北念高中,其間3年多,我和他朝夕相處。我們非常熱愛這兒的生活,尤其對故鄉抱著一股說不出的濃厚感情。啊!美麗的家鄉──頭城!蘭陽開發史上第一個漢人墾拓的小鎮,是我們一生希望、夢幻、感情孕育的所在。這樸實的小城,背倚巍峨青翠的山峰,面對浩瀚無際的太平洋,有邊疆市集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汗漬和風華,素有「小蘇州」、「桃花源」的雅稱,西元1796年先民在吳沙公的號召率領下,越過三貂嶺在此建立了立足地──頭圍始,至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台灣割讓止,約莫一百年是它最繁華的歲月,1810年宜蘭正式納入大清版圖,烏石港登上歷史舞台,成了蘭陽平原出入口貨物的樞紐,而面臨港濱的和平街(舊稱中南街及中北街)自然成了「蘭陽第一街」,從此這街道就像一條夢幻似的河流,喧鬧著野台戲急促的鑼鼓聲,纏和幻舞在炮竹煙霧中的龍陣,從祖先的意識裡流向祖母、叔伯、父母親,和我們,在深層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片永遠抹不掉的記憶。這時候四伯已近天命之年,他一生為了理想大部份時光都在東飄西蕩,尤其流浪大陸9年期間,音訊斷然生死未卜,帶給家族極大的惶恐和著急。趁著這一段時間陪著祖母渡過風燭殘年,一方面可靜下心來繼續創作,他方面也可重享天倫之樂略盡人子孝思了。
 和平街雖則洗盡鉛華,卻依舊保存應有的持重和寧靜。那些日子,每遇上傳統日我們總是欣喜期待,非但不認為是落伍封建,反而徘徊流連,忍不住地想親身去觸及每一分快樂的時刻。最令人懷念的是春節,四伯父對它非常的敏感,打從臘月伊始,他就像小孩子似的瞪著雙眼引頸期待,他的內心隨著春天的來臨悸動,除夕清晨小鎮市集內熙來攘往趕辦年貨,顯現出人間繁榮的景象,到了黃昏,野外田家、竹籬瓦厝響起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點綴微寒陰霾的歲末景緻,我們總是大小都出動,繞一趟山邊海濱,向舊歲做最後的拜別。四伯常認為「過年」是人間成了天堂,可是辭去舊歲又是多麼捨不得。及至大年初六,眼看年節將過,下意識地又在街頭巷尾,尋著廟會、子弟戲一次又一次的貪戀著。
 他生活簡單規律,慾望又少,性格憨厚。父親常常比喻說四伯的內心如童心般的赤誠。他對寫作的態度,是如鋼鐵般的堅持,絕不會因任何因素而動搖。為了創作他不敢結婚,不事生產,也不重視體面,頭髮經常不理,衣服但求溫暖蔽體不嫌美醜,惹來背後閒言冷語。祖母時常規勸他,希望四伯出去工作,好儲蓄些成家立業的本錢,可是他就是始終不肯,祖母為此常擔心流淚。多少次的夜晚,當我睡在身旁時,她老人家總告誡我要好好讀書,長大以後讓四伯有個依靠。為了賺一點香煙和稿紙的錢,他挪出一部份時間到三伯父的腳踏車店工作,可是經常心不在焉,把車搞砸了,挨三伯的罵!
 和平街的新居雖然說是瓦厝,父母親經年打掃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四伯一大早就坐在臨街窗戶的藤椅上讀書寫作,他十分喜愛舊俄國時代和法國巴爾扎克式的寫實小說,椅子上常擺的有《包法利夫人》、《高老頭》、《羅亭》、《貴族之家》、《安娜卡列利娜》、《罪與罰》、《卡拉馬左夫兄弟》等書,老舊的封面蛀著霉味,不過他耐心一遍又一遍讀著,好似要將書本讀破的樣子。我常翻閱它,雖不了解書中的意思,但是發現冊頁內夾著樹葉或卡片,給我一種古樸悠遠的感覺。他一再強調寧可精讀不必濫涉。
 偶爾好友游藤來訪,先生善書法愛談佛理,常喝酒,興起時,他拍著桌面,瞪目問我們生從何來?他認為四伯父的文學是一種「非究竟」的學問,時常鼓勵四伯父應該放下一切,遁入佛門追求永恆的生命。記得一個中秋節的深夜,爸爸、媽媽、四伯、游藤夫婦、隔壁伯母等共78人聚會在青雲路小橋上,時明月皎潔,涼風徐徐,大家準備了素菜、花生、月餅,席地而坐,彼此擊碗高歌,暢懷人生。紅露酒溫了熱血,剎那間,游藤變成「廣長舌」,悲喜交集地大談佛理,恍恍然有一種吞宇宙的氣概,而四伯則醉得沈甸甸地抖著筷子,直夾著嵌在空瓷盤上的兩隻蝦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一夜變成越來越美麗的回憶。
 鎮上南門街尾的天主堂是間雄偉的建築,拱頂尖上的十字架,夜晚時亮起燦爛的螢光,遠在5公里外的火車上都看得到。民國52年三伯母去逝,葬禮時,四伯父遇到了魏神父,他們彼此已互相注意多年,席間談到如何保持身體健康的話題,四伯誇示說只要好好每天規律的運動,如擦拭零件般地把器官保養磨練,他可以活到一百歲。不過這位曾在中國北方傳教,遠從荷蘭來的神父,聽了以後,告訴四伯說肉體的生命是短暫的,終將歸於塵土,不若靈魂永生的重要,他建議四伯有空的話,不妨常到教堂走走。過了一段時間,我看到四伯經常入神的閱讀聖經,這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想,祖母雖然中風臥床20多年,可是佛珠不離手。而且母親每天大清早就虔心拜佛,祈求我學業進步並閤家平安。更何況,游藤居士知道的話,對這位幼年好友將會多麼的失望,甚至視為叛徒。可是他不但花更多的時間研究經內的意義,還不時上教堂聽道。又告訴我,新約福音書裡基督的博愛精神,是如何的崇高偉大,還介紹使徒保羅寫的哥林多前書,稱讚表現了人類追求宗教的熱情和真誠。
 那年年底,我上台北念高中,四伯父也到深澳火力電發廠做工。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中的緣故。原來,教會和熱心的教友們,期盼他到南部神學院受訓,畢業後當神父傳道。入學手續皆已辦妥,催促了好幾回,只待他前去報到。可是他怕得臨陣脫逃了。其實教會的教友怎可能了解四伯父?他為人木訥,不善言詞,尤其上台演講,更是羞紅滿面,一句都說不出來的,況且他也說過即使餓扁肚皮,也不可以為了謀取三餐去騙神的。不過他倒是一位難得的好工人,他渴望純肉體的勞動來鮮活腦力,提升創作的水平。他日以繼夜努力工作,成了包商最歡迎的工人。
 民國53年,一個夜晚,約11點左右,我正在大廳讀書,兩位高壯的調查局人員突然來訪,他們說奉命要帶走四伯,可是他人在外地,警調人員翻撿舊書箱,拿走一本《祖國與同胞》,當夜隨即趕往深澳。那時我們都知道,半夜被逮捕,意味著可能的永別。大家擔心萬分,但都不敢對祖母透露半點消息。幸好兩天後就被釋放。事後,我問他好幾次,他說是被帶到警備總部,至於詳細情形他則支吾其詞。
 深澳工作了兩年,儲蓄了些生活費,他就忙著趕回來,那時祖母已是風燭殘年。四伯急切地盼望能依戀在母親身體重享天倫的樂趣。在這茫茫的世界裡,他深刻體會到母愛是唯一的依靠。雖然年齡已50出頭,仍然孑然一身,為此內心多麼需要母親的撫慰,希望永遠像小孩子般留戀著母親。他想若是能夠再度安居在家鄉,一方面照顧母親,一方面繼續寫作,只要不因三餐奔波浪費光陰,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又怕被誤以為是依母親的接濟維生,死賴著不走。這念頭壓逼得他不得不出去做些零星工作,他上山種苗圃、除野草、割稻、挑殼子,偶而也下海捕捉虱目魚苗。忙得他團團轉的俗事,沒一樣出自他的自願。難怪覺得沒有一個人了解他,漫漫的一生是多麼寂寞。

李鏡明(左)與四伯李榮春先生合影
 民國56年,大專聯招前20天左右,祖母驟然去逝,這對四伯是極大的打擊,從此失去了生活上的憑藉和關懷。幸賴內心尚餘的一股雄雄創作烈火,不息的維繫生存奮鬥的意志。家族大小合力將祖母的墳墓建得古樸肅穆,四伯每隔幾日,就禁不住前去徘徊流連一番。祖母過逝後,我也剛剛脫離聯考的桎梏,為了對祖母深沈的哀思,我們對四伯的情感更加的濃厚,每個禮拜天父母親準備著便當,我們全家踏遍了家鄉的青山綠水,沿途四伯總是和我談人生,談哲學,鼓勵、啟蒙我多讀書擴大視野,要學會謙虛,千萬不可驕矜自滿。
 由於妹妹和我都已長大,家裡已無多餘空間,四伯父不得不搬到募善堂去住。佛寺的主持是親戚,環境很雅靜,他可全心全意的寫作,這應是他一生最安定的日子。白天寫悶了,還可以爬山上近郊的仙公廟活動筋骨。有一次他忽然發了奇想,要將身邊僅存的儲蓄拿去和廟公一起種「何首烏」,他認為這樣的投資將給他帶來源源不絕的孳息,並徹底解決和避免可能發生的淒涼晚景。雖經我一再地勸阻,還是執意不聽,最後他充滿憧憬,費了數月的心力,墾了一大片山林,始發現情況不對勁,方才作罷。這和他住在佛寺,工作於仙公道廟,彌撒在天主堂一樣,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笑話。
 他的前半生,無論是幼年,或是流浪大陸那9年,及還台後一直到在《公論報》任職期間的經歷,對家人來說,始終是個謎。我問了幾回,他好似不願提起往事的樣子。最遺憾的是,在伯父生前沒有好好的閱讀過他的作品。長久以來我受到四伯外表的矇蔽,比如他不知寒暑,邋遢的穿著衣服。又如他毫無文飾、童心樣的熱誠。還有雖然努力創作了一生,卻一步也無法改善個人的生活窘境。再再讓我對他寫作能力產生懷疑。他曾多次提及留下一筆無窮的資產給我,還強調,即使花費半輩子都未必能夠整理得完。我暗笑他的迂腐無知,認為他寫昏了頭胡言亂語。許多次,我建議他寫些短篇,賺一點稿費,他總是不熱衷。我也希望他寫一部小說,內容涵蓋了台灣近代的社會巨大變遷,他聽後也只是笑笑。他說他一身是劇,行住坐臥皆不乏寫作材料。我告訴他某某名作家,文字寫得多華麗精鍊,他則對我說:寫作貴在真誠,文字其次。我始終未曾靜下心來,仔細的品嚐他的創作,錯失了和他心靈接觸的機會。
 他的去世,讓我無比的傷心和懷念。但是幸運的,真正的一位品格高貴,堅苦卓絕,不懼世人眼光,勇敢抉擇自己,挑戰命運和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我的四伯,李榮春先生,在他過世後,我開始認識他。 

(本文收錄於李榮春全集《李榮春的文學世界》,原載於《宜蘭文獻》雜誌第卅一期)

李榮春文學館.2014年1月活動表


文風再現讀書會:李榮春文學系列〈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劉成與我〉
        2014.1.18(六)下午14:00

榻榻米電影院:每週三下午14:00
本月試映場,播放冬季日系電影。
三部片關於消逝的家園、關於青春與初戀,以及勇氣。在今冬的寒風中,我們用眼淚取暖。

2014年1月3日 星期五

劉成與我、游藤與我?

 這個月的讀書會,讀的是李榮春全集中的兩篇短篇小說〈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與〈劉成與我〉。兩篇小說均收錄在晨星出版社民87年初版的平裝本《烏石帆影》中。
 「〈劉成與我〉?這是哪一篇哪?」
 如果你手邊找到的是晨星於2002年出版的李榮春全集,暗金色精裝全套書,大概會有這樣的疑問。
 這套2002年出版的李榮春全集,共有十大冊,其中《祖國與同胞》、《八十大壽》因篇幅太長,各分了上下兩冊,所以十大冊實際上是八本書。而《懷母》與《和平街》為短篇小說集結。
 李榮春作品除了這套全集外,另有一本《懷母》單行本(掛名「李榮春文學獎助會」,民83年六月出版)、一本《烏石帆影》(晨星出版,民87年)及一本《海角歸人》(晨星出版,民88年)。共三本平裝書。

 當李榮春過世後,他的姪子李鏡明醫師整理遺物時,赫然發現他的文稿。他重新閱讀四伯父的文作,深受感動,因此開始尋求文壇上的資源,考慮出版的可能。
 當時找到的對象,讀過李榮春文稿後,建議出版前必須要做些內容潤飾,否則文字有如「蓬頭垢面之人,難登大雅之堂」,因此修改了幾篇,出版這三本平裝書。
 直到後來遇上彭瑞金教授,他告訴李醫師,李榮春的文字就是他的美感,這些文稿,「一個字都不能改!」接著他們申請到一筆作品全集的補助款,因此得以印行這套保有李榮春文字原汁原味的全集。


 在平裝版潤飾的過程,也有篇名、人名被修改過,而有了《烏石帆影》中的「劉成」。其實這篇〈劉成與我〉就是全集《懷母》中的〈游藤與我〉。而相同的版本問題也出現在《海角歸人》與全集《和平街》中。
 比對這幾本書,可理解《烏石帆影》中的短篇小說,除了〈劉成與我〉與〈日本人到底幹過哪一樁好事?〉收錄於李榮春全集《懷母》,篇名為〈游藤與我〉及〈日本人到底幹過哪一番好事?〉,其餘七篇均收錄於全集《和平街》中。
 而在彭瑞金所寫的〈李榮春全集序〉中,也闡述了作家文字如何取捨的問題,供作參考。

 至於我們的讀書會,無論是讀〈劉成與我〉,或〈游藤與我〉,主要內容是相同的,兩版本皆可。想閱讀李榮春原始文字,就找精裝本全集;習慣平裝書的輕巧,就讀《烏石帆影》。
 附帶一提的是,晨星出版社的全套李榮春全集,已經全數售罄,只剩零星的單本。想買到全套的讀友可以試著找其他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