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鏡明
李榮春文學之美在於他對生命的熱情;那字裡行間閃爍浮現、永不停歇的熱情,吸引我們深深投入他的文字世界。先生之作品,豐富著人們的心靈,傳遞出生活的熱愛。讓你感覺到在這世上,怎會有這等人,如此憨厚、真誠、如此執著、努力不懈,像巨人般孤獨地挑戰、面對嚴厲冷峻的環境。閱讀之後,你會會心一笑,甚至灑下同情眼淚點頭稱讚,但無論如何,可確定的是,你經歷一次冰冽的冷泉灌頂,心靈將被洗滌清淨,而再度感覺到生命的澄澈高貴。
文學是生活的橫斷面,有宏觀的多面性,也如病理學家鏡下的切片具有微觀的細膩。就時間來看,它記錄人類心理活動,演繹動人的過往,仿如建築物般凝固歷史的記憶。短暫的生命中,率皆不如意事,文學堅韌個人的毅力,啟迪心智,陪伴我們勇敢走過荒蕪、孤獨、蒼涼的郊野,邁進希望的境地。因此,文學鑑賞的能力,誠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欣賞能否?首重興趣之培養。常人的觸感有其天生先驗性,但是興趣則全然迴異,它是後天經驗的傳承,長期文化的澆灌,非經一番有意、無意的浸淫磋摩不成。
從襁褓迄幼兒,從兒童至少年,青年,乃至戀愛、結婚、生子,進而為人父母,祖父母,最終步入老境,面臨病、死的終界。雖說浮生爍光一閃,但它絕非夢幻,而是紮實且交錯夾雜如毛線球般、充滿著歡樂痛苦、相聚別離、成功挫折、落空期望的交集滋味。之中,我們需要文學的指引。擴而大之,再就生活紋波外拓的彼此圈漣;個人、鄉土、社會、國家、地球、宇宙。自然的變化、四季之更移、人類之進化、文明的創新,其間,多少的驚嘆!疑惑!不解!處處皆仰賴文學的啟示與帶領。
例而言之,青少年戀愛前,如有機緣閱讀德國大文豪歌德年輕時代的作品《少年維特的煩惱》,定會對書中的情節感動不已。你的內心隨著維特情海波浪及女主角綠蒂的聰穎美慧而激盪撼動。歌德將浪漫狂飆時代的個人情感解放──藉著維特這位青年的「原型」,並奏合季節風光的遞嬗、村野之明媚、山川的壯闊,夾雜著瀑布、雷鳴、鳥語、花香,老樹、深井,幼兒、少婦、舞會、笑聲、碎語──徹底的表現出來。我們無形中經驗了初戀的清純,甜蜜和奔放。感受了生命的奇妙甘美。還有,英國珍‧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以18世紀為背景,將一個平凡無比的父母子女「家居婚姻生活」題材,演繹成為波濤洶湧的人間圖像。藉此我們學會了從平常事務中發現不平凡驚奇的感受力。接著,倘若有幸接觸文學史上巍峨高山之作,帝俄時代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瑪左夫兄弟》,你將對人類心靈中最深層的隱喻:理性非理性、上帝、魔鬼、善惡,更進一步的深思。無可置疑,這所有一切都必須具備文學的鑑賞力。
李榮春自青少年時代,爬上家裡的拱樓,無意中發現從東京和上海帶回來的舊書,由好奇到發奮,及至終生獨身以文學創作為職志,雖踽踽獨行,受盡俗世異樣眼光,但他飲水屈肱樂此不疲,幾乎不知老病,茍文學無如此豐美超比的樂趣,何能達至!我有幸親睹先生內心世界,享受藝術的真善美,殊實福氣。然佳作芳菲通篇連幅,讀者一時恐難管窺,僅擇一二聊以共饗。
鍾肇政先生在《永恆的友情──李榮春老友四週年年祭》一文裡說李榮春是一個西西弗斯般的巨人:
「從事擦腳踏車的工作,到承擔最粗重的「卑微工作」,無非都是選擇最苦自己筋骨的工作。於是一方面是駝負最沉重的軛,踽踽然吃力而行,到伏案沉思,字斟句酌的哲人筆耕者,兩者那麼不調和,也那麼奇異地凝聚而成一個西西弗斯般的巨人。在我心中這就是李榮春其人了。」
而李榮春也形容自己像:
「他像駱駝行走在無際的沙漠﹐前途或許無涯﹐還是只能繼續向前行……」(《鄉愁》頁327)
他對文學懷抱遠大的抱負:
「文藝是心靈創作的千秋大業,要有仰不愧古人俯不負來者的精神,更要覺到肩負著創造著人類文明的偉大使命感」(陳友仁語,收錄於《李榮春的文學世界》,頁220)
「我為要完成這部著作,吃過不少的苦頭了。我什麼都沒有,然而我不得不生活,我只得縮短睡眠的時間,都在半夜裡起來寫。可是,不論在什麼時候,在做什麼,在趕路,我的思想簡直沒有一刻不忙於構想故事的進展。白天要在弟兄的機械坊裡幫忙,這是需要體力和腦力並用的工作,但我總是沉緬於捉摸著靈感。因此,間歇的幹了好幾年,技術上毫無進步可言,常常弄錯了,手腳更加慌亂。稍有空,我便沉不住氣即使一刻鐘也好,儘想多爭取些寫作時間。弟兄越發不滿了,我也很不高興,只為了參餐就得把整天的工夫都犧牲了,我的時間給別人看得是那麼不值錢,但是每一秒鐘在我自己都是生命的點滴。結果去年冬天終於又離開了家鄉,跑到台北來,像一隻喪家之犬。」(《洋樓芳夢》,頁32)
鍾理和先生去世後,他感悟到藝術生命的可貴:
「運動、吃飯、睡覺,這是生存的三大要素,可是很多人都忽略了運動,所以生命就像紙一樣脆弱,經不起風吹雨打。結果就只能匆匆地活上幾十年,一生便告結束了,假使一個人即非天才,那就得全靠努力的精進,那末只是短短幾十年的學習與經驗的積聚,怎能夠充分發揮一個生命所具有的潛力,成就生命應有的願望。是的生命就像紙一樣,但把它要鍛鍊成鋼,使經得水火的試鍊,這就要運動,不問風雨,我每天都要在這大自然中鍛鍊。運動也是創造活力,活力便是生命的根源。天堂和靈魂那是不可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有沒有靈魂存在,但生命是只有一次,生命一死便永不復生。」(節錄自李榮春遺稿)
對創作基本精神的把持:「他要將一種意念、思維、感想、一一把它描繪成為具體的現象。這種無影無蹤瞬息變動的靈魂的狀態,這種生命的無形的根本的活動,要透過文字把它形象化,確實也不是很容易,但他對這種工作的興趣,卻越強烈,叫他停止這種工作,那無異是叫他不要再活下去一樣。這種靈魂的渴求的活躍,無論如何困難、失敗、無希望,他的寫作的衝動是這樣強烈,絕對不會停下來。」(節錄自李榮春遺稿)
對自然人生、宇宙萬物的認識和荷蘭畫家梵谷相似:
「自稻田的禾稻,瀉下澗谷的流水,葡萄的汁液,和流經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體,都是一物,生命唯一的和諧便是節奏的和諧。我們大家都隨著它跳動的一種節奏;人、蘋果、澗谷、耕地、稻田中的推車、房屋、馬、和太陽,都如此,你生命的質料,高更,也許明天便會推打一粒葡萄,因為你和葡萄原是一體。當我畫一位農夫在田裡操作,我要別人感覺那農夫的生命正流入泥土,和玉蜀黍一樣,而泥土的生命正向上流入那農夫,我要他們感覺太陽的生命流入農夫,流入田野、禾稻、犁、和馬。」
梵谷的名畫「星夜」色彩騷動、星雲舒卷,表現出內心熊熊燃燒的火燄。他出任教區,衣衫襤褸和礦工一起生活,以赤裸裸的真誠,傳達基督的愛。世人無法瞭解他,親友、教會譏笑他。榮春也是一樣,享受夜半清寂,唯鐘聲滴答相伴的書寫後,天色未暝,身著短褲,手握毛巾,漫跑在沙灘上:
「太陽像隻大紅球剛剛浮出在龜山那邊水平面上,龜山上面籠罩著一片五彩繽紛,嬌麗得如畫又如幻的朝霞。他什麼都忘了,早已神遊物外,只恨不得與天地同久。
一跑完了步,稍為休息一下,便開始揮起拳來,飛起腿來。在空曠的海灘上使出渾身解數,像要擊退那洶湧無涯太平洋的怒濤;又像要拔掉或推倒那嵯峨莊嚴沉默的山峰,這時他完全像一個荒野中獨一無二勇猛無敵的奇人。」
「遼闊的海灘,無際的大海之濱,無論風雨,晨一早只見他一個人獨自赤身裸體在那裡,然而每當深深呼吸著海濱清晨新鮮的空氣,抬頭看看那悠悠的蒼穹,不由哀傷羨慕宇宙永恆的無窮,幾乎要像一個撒野的孩子,想匍匐著賴在沙灘上,悲哀痛苦自己的渺小和須臾。以前他都是經過大坑里再跑到海濱的,那兒有群孩子總是衝著他好奇兒興奮地吶喊著:『狂人來了,狂人來了!』」
他年輕時遠赴中國大陸,親眼目睹戰爭的毀滅和殘酷:
「我們再跑了一程,竟尋到另一個地方。看見有數不盡的戰壕,縱橫交錯著,比蜘蛛網還稠密,忽然跟著一陣風,飄揚過來一股特殊難堪的氣味,那種氣味可真難受,一聞就會令人嘔吐。大家急忙捏緊鼻子,都不敢呼吸。有的就走開了,就剩下我們幾個人,隨即走進戰壕。忽然颳起一陣風,就從壕裡飛起一大群烏鴉,一時連天空也給遮蓋了。」(《祖國與同胞》,頁37)
「只剩了一層皮包著骨頭,骯髒的已經黑而發青的的臉孔朝天,四肢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躺在那裡,眼睛倒沒有闔著,只是瞪著更可怕,好像裂眦瞋目在怒看青天,顯得無涯的遺憾似的,那鼻孔早顯然停止呼吸了,還有齜牙露齒,彷彿是死得很不願意,很抱怨。」(《祖國與同胞》,頁932)
對文化中國的古都充滿幻想:
「這古都宛然像古人妙筆下的一幅洋溢著詩意的田畫,盪漾著古遠生命的氣息。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濃厚地,瀰漫著一派古香的色彩,處處點綴著靜寂幽麗的園圃,多麼誘發冥想的閑趣呀!」(『祖國與同胞』,頁195)
對故鄉滿懷鄉愁:
「火車沿著山開,時而峽谷,一路蜿蜒地急馳著,還有許多長短不齊的隧道,終於到了福隆,然後穿出了最長的草嶺隧道,景象倏地急遽改變了。此去便是久別的家鄉,那萬頃無涯的太平洋已現在眼前,此時晒著夕陽柔和的餘輝,耀眼地閃爍著碧采輝煌的波光。有幾隻漁舟靜悄悄地臥在平滑的海上,徐徐地盪漾著,像在做著甚麼夢似。沖擊著岩石的波濤,洶湧地咆哮著激起雪白的飛沫。當他轉頭再看到那連綿起伏的山峰,依舊那麼青蔥、靜穆、莊嚴,不由得興奮地激動一下。好像忽然回到渴戀著的情侶的懷抱,心裡原想光榮地歸來以謝久別的歉意,畢竟卻如此狼狽相見,連說一聲:「我回來了!」的勇氣都沒有了。」(《海角歸人》,頁35-36)
對母親的思念,母愛是漂泊心靈唯一依靠,母親過世後:
「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天上飄盪的浮雲,大海中漂泊的浮萍,從此在這廣大世界中,再沒有任何事務可讓我牽掛,再沒有一個地方可讓我留戀,茫茫四海,孑然一身,永無歸向,一任到處漂泊流浪」(《懷母》頁34)
媽祖廟、土地公、縈迴的藝術場域:
「這天吃過了晚飯,稍坐片刻,等天黑了,他又溜出了外面,獨自在黑暗裡,踽踽地躑躅著,不一會,跑到媽祖宮」
「…大門口那兩隻石獅,依然一動不動的蹲在那兒。他對它大有感情,小時常騎在它背上。它張開的嘴裡,卻銜著一顆石珠,他常伸進小手滾動著,想把它攫出,石獅,可不會將嘴巴更裂開些,他不知曾翻複過多少的失望。」(《海角歸人》頁58)
「諦聽著:從那條僻巷裏,傳來的簫聲。這淒寂幽沉的聲音,對他也是熟悉不過的,有如重逢著久別的知音。那個按摩的盲人,柱著枴杖慢慢的踱過來,頭髮已成灰白,背更加向前碁傴,牧野從小就喜歡看這背影,跟著簫聲,沉入幽渺的遐思。他靜靜地聽一會……像一個孤寂的心靈的低訴;又似流浪者底淒涼的悲歌;或一個落寞者的哀鳴……」(《海角歸人》頁58)
「土地公廟像會告訴她這古街將近兩百年的滄桑似的,以及小溪,小溪上的橋,還有那堵紅磚牆,都會引起她想起許多事情來。她每天看著,每天都像在聽白頭宮女話當年,會使她感到無限敘舊的溫暖與慰藉。」(《和平街》,頁135)
家鄉的風俗民情是童年的回憶,潛意識的礦藏:
「孩子看看這時神案上祖先神主牌前,和魯班公這邊都點著一對蠟燭像在告訴他們說:『過年到了』……香爐上擺著紅紙包著的糕仔,兩邊都一樣還供上三杯清茶,四碟糖果,都疊上兩大堆色澤黃紅令人垂涎欲滴的橘子。還有插上飯春的甜粿和發粿。……客廳兩邊大門後還站著一整株連根帶葉的紅甘蔗,家家戶戶都如此。」(〈頭城的過年〉,《和平街》頁72)
「每逢過年這裡便有許多這種小型樂團,沿家挨戶給人家吹奏,家家都會送他們紅包。這種吹春的國樂團大概都有一個吹笛的,他們的笛音會給一般人淨化提升心靈的甚深的微妙的感動,特別會喚起孩子們會希望自己將來長大,能作出什麼一番感動萬世的壯烈幻夢」
「吹春的一進來,便坐下客廳兩旁,開始吹春這樣一邊讓他們吹春,一邊放鞭炮。吹完了春要走了,接過紅包,他們便說一聲:『恭喜!恭喜!新年發大財!』。吹春和炮聲便交織個不停,很熱鬧的響遍遠近四周各處。」(〈頭城的過年〉,《和平街》頁75)
對愛情的渴望,又無成家的能力,只得自戀幻想:
「信﹝一﹞1 9 6 3-1 9 6 7
XX,前年春天,當我風塵僕僕,從萍泊的旅途回到家鄉,便希望永遠不再離開家鄉,我覺得家鄉實在太美麗,太可愛了。不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在思念著家鄉,每當我偶爾回到家鄉的懷裡,總是使我留戀不捨。
當我一看到孕育我,成長我的幽靜,美麗的自然,峻偉雄秀的山川,我便會不禁由衷湧起無限欣悅,彷彿孩兒給慈母緊抱在懷裡時那樣的感覺到心境的寧靜和安慰。
很早我就厭倦旅途的悽涼萍泊,我由小就淡薄名利,我視浮世烟雲如糞土,根本更非我所追求,即然如此為什麼偏要悽風宿雨地,跟著囂囂塵世的洪流,永無止境地像根浮萍地隨波浮沉呢?
家鄉的春風是那麼柔撫,家鄉的太陽覺得特別光朗,溫和,四周是那麼和平、靜諡。我懊悔著過去的流浪,想起在異鄉曾經流逝了許久的歲月,我更為惆悵。」
對友情的珍愛,強忍著退稿的打擊:
「信函三八
(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六日,李榮春致陳有仁)
謝謝你給我的同情,你對我的熱情鼓勵,更賜我感到無限的照顧,我想也用不著再投寄了。你給我這許多幫忙,我要永銘肺腑,並且愈覺得你的友誼的可貴。不過,這樣你總算幫著我盡了人事了,因為受了這些朋友的批評,我自己不免灰心,沒有勇氣冒險,以求僥倖!但是慘澹努力了幾年,流盡了許多血汗,畢竟所有希望都像泡沫那樣的幻滅了嗎?
我實在一時還無法死了這條心。
當我接到你給的消息,我感到一陣茫然,而且有有點昏眩,充滿著一種絕望的怒氣。但這不繼續多久,因為我自己早已知道,並且時時刻刻正在準備迎受這打擊,這次只是預料中的結果,事實畢竟證明了。
李榮春與摯友陳有仁攝於頭城搶孤會場 |
我很感激你給我溫暖的慰藉和勉勵。為著我的事情,使你感受到這麼難過,我實在很抱歉。現在讓我也來安慰你,因為我已經能抵擋得住這次打擊,而且這回事情畢竟總算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那種絕望的茫然而不安的期望。現在我的心情也顯得很平靜,我也覺悟著多下一番功夫,再好好學習,一邊多蓄一點銳氣,等著創作的衝動,更顯蓬勃,我便決定要再開始。
我的現實環境,你是知道的,想買一部書都不容易。此後關於修辭方面的功夫,我決定積極努力多學習一點。如果你認為什麼書對我比較有益,那麼請你寄些來給我,或者先幫我買一點。我負欠你的友誼實在太多,我都牢牢記著。現在我又想起那時你在新生報社工作,每次一回來,我們便不免感到依依不捨地難分。友仁,我們那種純真美麗的友愛,現在我覺得永遠復活在我們彼此的心裡。至於現在這稿子,你什麼時候要回來,請一起帶回來給我吧,那時請你先給我信,我會到車站去等你。」
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一樣,「死亡」和「神」是創作環繞的主體:
「這是第二天上午八點多鐘光景,一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已經忙著穿齊麻衫以便做好迎棺的準備,依然是充滿哀傷的情緒氣氛又很緊張。老四也跟著穿上麻衫,時代已發展到太空時代了,人類的惰性實在驚人,還穿起這種撈什子麻衫,覺得多麼滑稽可笑。以一個現代人進步的眼光看著一家子個個渾身穿上這種麻衫,簡直會覺得是一種野蠻作風」
「祖先傳下來這種體制,絕不是某時代之特有,這是基於普遍人性之共通,根本沒有甚麼時間性的界限,也不是甚麼一種特殊的造作,更不是甚麼繁文縟節之一類的形式,這完全是發自人性之自然,人情之極至,是至高真情的自然流露。這並沒有甚麼所謂「新」甚麼所謂「舊」的分別。」(《懷母》頁53)
「他無法否認神的存在,也能了解信仰關係一個人生存的意義。不過,他實在無法隨便就產生這種信仰;信仰是絲毫勉強不來的。可是當神父問他願不願意領洗,他卻馬上很「堅定」的回答:「願意」。
他似乎出於一時不忍,不忍看到高神父為救他的靈魂所付出的這半年的熱情和苦心突告幻滅,但是這樣回答神父,又好像是被誰所迫……」(《懷母》頁23)
李榮春(1914-1984)80年的生命,穿越了不同時空,沒有人拍手,懷著赤子的「童心」,像駱駝般忍辱負重,行走在無涯的沙漠中,雖無邊際,可是他在絕望的邊緣中,創造永不止息的希望,成功地將苦水釀成美酒,他長遠的人生,本身就是行動的藝術和一種「自身的生存美學」。
高宣揚在論述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文藝評論家,米歇爾‧傅柯(Foucault Michel)的生存美學(les art de
l’existence)說:
「傅柯和他所讚賞的文學家們和作家們,其從事創作的目的,不是為了建構某種永恆完美的體系,也不是只為以撰寫出優美的語詞所構成的文本,而是、也僅僅是為了建構和豐富自己的具有獨特風格的個人經驗:一種隨時不斷更新的個人經驗,一種能夠引導自己跳出舊的自我、開創新的領域的個人經驗,一種不斷把自己推向生命的極限,以便透過這種奇特的個人經驗,使個人「主體性」不斷得到改造,時時蛻變成預測不到的新生命型態。」
《懷母》小說創作於1978年代,當時作者已64歲,視野遼闊,智慧成熟,他在終章這樣描述自己心境:
「…他就像永無止境地,在跋涉攀登峻險的懸崖峭壁;這就是他終這一生宿命的漫長無漄的旅程。他永遠無法停下來。他只須有一點或一秒鐘的鬆懈,他便覺得自己馬上會摔死,會葬身無地。他只有咬緊牙根,慢慢地,漸漸地,永不停歇地,繼續跋涉攀登上去,同時他的視野便會顯得更遠,更遼闊,更深沉。這樣時間便衹只是在加深他,擴大他的生命…」《懷母》頁124
信然!彷彿攀登懸崖峭壁,爬向迎風綻放的百合,風暴中的絕美。勇哉!榮春的生存美學。美哉!榮春的文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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