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夥繼續爬上柱子的,一個接著一個地翻身上棚,棚上的人漸漸增多起來,有幾座孤棧都有人在搶起祭物來了。那第一個上棚的,曾經把棚上的一大籮子米荖(一字「米老」)一起傾瀉下來,撒得棚下遍地盡是米荖(一字「米老」)。一時引起棚下的許多孩子,連大人也在一起,都覺得很有趣,很好玩地,爭著搶起一陣子米荖(一字「米老」)來了。這人隨即爬上孤棧,一逕朝著棧梢的旗子爬上去,漸覺迷茫地就會消失在縹緲夜空中。這時看上去只賸一個人在蠕動的黑點。有幾個人也朝著另外的棧梢,急起直追的爬上來,可能就會演成一場空中爭奪戰。有幾夥人卻仍釘牢在柱子上,要掙到翻身上棚,仍有很多困難。有些柱子的,現在卻一個人都沒有了,這些人可能都是畢竟知難而潰散了。有根柱子卻僅賸一個人還獨自緊釘在那兒,顯然是被他的同志遺留在那裡。同志早已一起溜光了,只他一人不肯半途而廢,雖沒有能耐一個人獨自爬上去,只好獨自儘管釘在那裡,是否正在期待有為的志士的響應,以便貫徹不渝的初衷呢。棚上把搶下的東西,各自裝滿麻袋,馬上繫條麻繩墜下來,下面有人在接應。又有許多人翻上棚了,棚上的人還在逐漸增多,還有許多人陸續會翻上來。搶孤越顯得白熱化了,每一座孤棧都有許多人在搶起祭物了,漸漸地搶上去了。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兩隻手抓住棚沿,緊接著吊高而提昇身子,好讓兩隻手腕一起撐上來,使上半身先盤上來,然後兩條腿緊跟著便可翻上棚。這動作需要非常敏捷,只在一眨眼的工夫,可是他掙扎二次都完全失敗了,便只好整個人懸空吊在那兒打鞦韆。這種千鈞一髮的緊張危急的刺激是異常猛烈的,這種刺激立刻又把每一位觀眾帶進同一的境界,這種立感天蒼蒼地茫茫,生命頃刻即將化成一陣大風暴疾掃宇宙而長逝似的境界,對於每一個存在的生命都是極為難得的體驗,這種死的恐怖的共鳴,同時也是一種最極端的戲劇性刺激。
正當千鈞一髮之際,忽然聽見這人喊起一聲「救命」,棚上馬上有幾個人趕過來接應他,死拖活拉的這才把他救上棚。每一個想搶孤,每一個都必須從棚沿這樣翻身上棚,每一個都必須經過這種同樣的驚險,每一個都必須經過這種同樣的驚險,每一個都十分有可能發生這種同樣的情形,每一個都在表演這種同樣的生命的遊戲,每一個這種遊戲的緊張嚴肅的驚險,都會帶著每一位觀眾進於同一的境界,令其有如身歷其境的真實迫切感。沒有比像這種的表演與觀眾之間,這樣更完全消除兩者之間的距離,這樣容易而徹底地到了絕對的一體似的結合。每一個這種表演,都會使這幾萬個的每一個觀眾,完全忘我地始終沉溺融化於自己的表演中。任何其他表演的藝術,都不可能像這種絕對的真面目,毫無一份造假的假藉,以生命直接表演的忠實,能獲致更圓滿的共鳴的效果。每一個觀賞搶孤的真正本格的動機,就是為了各自滿足這種生命的緊張嚴肅的共鳴。至於剛才開始時那一陣子由牛油所引起的,那種妙趣無窮的,痛快淋漓的喝采,瘋狂的激笑,只是序曲,只是一時即興的消遣,這樣直到深夜三更,顯然都沒有一個人離得開這裡,也沒有一個人想離開這裡。及至搶孤結束,天也快亮了。
2013年搶孤文小一會場 |
整天整夜,這樣多人都像什麼釘牢在一起,沒有一個人離得開這裡,也沒有一個人想離開這裡。大家這樣擠在一起,想轉個身動彈一下,都會覺得困難。現在大家都想離開這裡了,這才大家開始一齊蠕動起來。一般住在本地鄉下的,都該及早趕回去,無論如何,睡覺還是很必要的。他們沒有一年不看搶孤,年紀大的已看過一輩子,還是照樣要看。宜蘭、羅東、蘇澳那邊來的,公路局已派到大隊汽車,準備通宵為他們服務。比較遠方趕來非等火車不可的,都朝火車站蜂湧而來,候車室那還用說,整個車站前的大廣場,人眾立告爆滿。還有不少人暫時疏散到媽祖宮廟,和廟前的廣場,或任何其他可容他們寬鬆駐腳一下的空間。雖然這樣在整條開蘭大馬路,以及佛祖廟前一帶,卻仍有很不少人滯留在那裡。這樣一個小地方,根本就沒有什麼更多的空間,或有任何其他比較理想的,合適的場所,可讓他們暫時休息一下。無論跑到世界那一個角落,無論發生任何事情,要像看搶孤的擠到這般程度,可能不大有吧!現在搶孤雖告結束,情形並未見得有顯著的改變。被炎陽曝晒了一天,這樣多人擠成一團直站到這個時候,只是為了看搶孤,看搶孤好像會給每個人產生一種超人的忍力。現在情形可就完全不一樣了,現在一刻也不耐煩耽擱在這裡,都恨不得早一刻飛離開這裡,都覺得很厭惡、很疲勞。但火車已經也休息了,還得等上幾個小時。火車一下子也沒辦法馬上帶走這樣多人,大家都感到實在真沒辦法這樣繼續站下去,大家都覺得非常需要休息一下子,大家便就地坐下來。這卻是沒什麼可笑的,到了這時大家都只好暫時這樣方便一下再說。大家依然覺得很懊熱,大家一直擠在一起,太陽的熱量便蘊蓄在各人的體內,迄未發散開去似的。大家就地一坐,頓覺大地的冰冷,一陣清涼沁透心脾,大家精神不禁為之一爽。這對他們這時來說,確是一樁很意外的大發現,等於在沙漠發現綠洲那樣的可喜。大家便不禁立刻五體投地的躺下來了,同時週身更感舒暢,疲勞好像也一起消失了。這是沒有什麼可笑的,大家都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他們便以大地為床,每一個都就地躺下那裡。火車站前的廣場這樣子,媽祖宮廟及廟前也是這樣子,整條開蘭大馬路,佛祖廟前一帶,凡是所有暫時可方便一下的空間,莫不都一樣睡滿著人。
凡是遠地來看搶孤的,大概都會這樣等待回程的火車,他們並不因此因噎廢食,視看搶孤為畏途,依然很踴躍,人數且有激增的趨向。古時的搶孤根本沒有擦過什麼牛油,但很多年以來都擦牛油。不過,從來沒有聽說發生過什麼事情。只一次曾經跌下過一個人,據說是這人的老婆正在坐月子,他進過她的房間,這樣他本身便不潔淨,原就不該上棚搶孤,這就嚴犯了禁忌,因而觸怒老大公,這才招致這種後果。這人卻還保留著一條命,只是變成一個駝子,這已是像撿回來的一般。這也是很久以前了,是那些年紀很大的人說的,一般人都未曾親眼看過這樣事情。不過,搶孤既然如此驚險,絕對難保不會發生意外,因此地方有識之士,都建議該及早設法,想出一個萬全的對策。偏偏第二年事情果然發生了,有二人相繼跌下來,一個根本沒法施救,另一個正欲施以急救,也來不及了。由於這番事情,搶孤遂被廢除了。從此想再看一下當時祖先從大陸家鄉過海渡洋,到這裡來披荊斬棘,開疆拓境,所留下的這唯一的風貌,大概也永遠沒有機會了。
舊影像:李榮春於搶孤會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