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6日 星期六

看搶孤(2)

有許多人正忙著準備沿著柱子爬上去,都想搶起孤棚上那很多繫在孤棧的祭物。每一根柱子都簇擁著一夥人,開始在爬動著了。七八丈高的柱子,卻都塗滿了一層厚厚的牛油,單獨一個人想單純爬上去,那是一步也爬不動的,別說想爬上棚,那是會覺得比登天還困難。他們都先用一條麻索絞住油滑的柱子,雙手緊抓住麻索的兩端,好不容易才給爬上一步。這已是費盡了一番好大的工夫和力氣,這第一步便顯得萬分困難。已經過了這一會,這許多柱子之中,還沒見到有幾根給爬上這一步。爬上這一步的,都死死地儘管釘牢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了,要不是有人馬上把肩頭靠上去頂住他們的腳,一下子就會滑下來的。他們都準備著柴灰、或木屑,都在擦刮著牛油。但畢竟有幾個漸覺筋疲力竭了,挽著的麻索還是絞不住柱子,肩頭也撐不住他們,結果都給滑下來,只得從頭重新開始。有的便調換另一個人,為首的必須具有較堅韌的體力和意志。現在只賸二人,而且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又給爬上一步。下面用肩頭頂著他們的,也緊抓住麻索絞住柱子,緊隨著爬上一步,好讓他們的腳繼續抵在自己的肩頭,同時下面也另有肩頭在頂住他了。現在僅有這兩夥人在逐鹿爭雄,這除了要看他們每一個人,尤其是為首的本事,更需要他們的不折不撓,團結合作奮鬥的意志。現在距離他們的勝利,卻仍非常遼遠,此去正有更大的層層困難在等待著他們。然而有一方終於也滑下來了,因而便成為一夥獨霸的局面了。第一個為首翻上棚的,除了唯一的一隻豬頭,表徵屬於他獨自應享的榮譽之外,還可搶先爬上棧梢,囊括那些旗子上所有的金牌。那一刻從棧梢往下望,棚下萬頭鑽動的群眾,可能在視覺中就會覺得像一群正蠕蠕蠢動著的螞蟻。他們再接再勵遂又繼續爬上二步,其實這繼續的二步之間,不知有多少時間的困難,又作過多少的奮鬥了,而且同時從地面層層疊疊一個緊接一個地都用肩頭一直頂住他們。這確實很不容易了,經過多少困難才給掙扎到這一步。他們到底會這樣順利繼續爬上去嗎?這還得等著瞧哩,就是他們是否再能爬得上一步,只怕都沒有一個人敢為他們這一步下賭注呢。幾萬雙眼睛卻都一樣很關心的一齊在注視他們,每一個觀眾都像一樣的變成一個非常吝嗇的守財奴,好像他們都有很多財寶藏在孤棚上,都害怕他們就會去搶那樣也似的,都恨不得他們永遠釘死在那兒。一步也再爬不動。看著他們已經萬分困難的,只能爬得上那幾步,每一個守財奴卻仍很不心甘情願的滿心遺憾,深恐他們就會這樣一步接著一步一直往上爬去。這未免太便宜了他們,難道會夾帶著藏有什麼暗器在作弊,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這就破壞了這種競技比賽的公正,抹殺了牛油在這種場合應會發揮淋漓盡致的美妙情趣的功用。然而恰在這一剎那,這一夥人卻忽而像群猴子般,一連串的倒滑下來了。立刻狐疑、不滿、遺憾的神色,便從每一隻眼睛一起冰釋,同時湧起一陣痛快淋漓的喝采,笑聲雷動,震撼山河。
攀登一步就有這樣多困難,每一步都需要許多人合作,每一步都融化著許多人的血汗,結合著許多人的百折不撓的意志。漸漸的每一根柱子,又都開始有人在爬上來,但結果又都滑下來。這樣雖然不知已經都歷盡多少折磨、挫折,每次都是極盡艱辛慘澹克服的困難,把不可能又變成可能,每次都費盡好大一把工夫,好不容易的又是一步接一步,很艱難的才爬上幾步。但一下子又是一連串地滑下來。一剎那所有努力卻又是一次盡付東流。所有的反應,又是一次萬眾空前的喝采,痛快欲絕的笑聲,恍如一波緊接一波的層瀾疊濤。因此直到目前,最高的還爬不上柱子的一半歷程。越從高處跌滑下來,反應也更猛烈,萬眾的喝采也更瘋狂,個個都不由自己地笑得停不下來。現在大家都不想再笑了,這樣笑下去真不得了,自己都受不了,都覺的笑得像會發狂。但又看到有另一夥人緊接著跟著也滑下來,這便更不由自主地,笑得更猛烈的一齊捧著肚子來,都像怕會笑破肚皮地。這樣一層厚厚的牛油,萬想不到竟會如此妙趣橫生,無窮盡的發揮著這樣大的功能。這的確是大有抵消他們這一整天不辭萬苦,為了看搶孤這種所備嚐折騰的大苦難而有餘。大家樂而忘返,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已是什麼時候了,不管如何搶孤鏡頭若未達到高峰,這一天橫豎就不會過去,這一天好像就會永遠停下來。
這樣不知又經過多少辰光,漸漸地有幾夥人,每一夥約莫都有二十幾個的樣子,都是肩疊肩的緊釘住在他們各自所據的柱子上。時間雖默默地一直過去,他們卻仍不見有任何新的動作,新的發展,卻仍一動也不動的一起靜止在那兒。但也不見得再會滑下來,顯然都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接再厲克服萬難,繼續力爭朝上爬動。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卻仍遲遲未動,看情況那又像到了山窮水盡,都顯得後繼十分乏力的樣子。一種無法突破的沉悶的氣氛,久久地掌握著一切。然而有一位為首的,忽然開始發揮潛力,終又給爬上一步了,這一步已是費了很多時間的代價,但也只是爭到這一步。至於第二個以下的,卻仍不動的釘在那裡,畢竟都跟不上他這一步,他的腳便失去抵住的肩頭,他已脫離所屬的群體。現在從此他除了必須發揮獨自個體的能耐,其他別無他法。其實他到底是否能獨自保持這一步,可能都很有問題。看樣子他還是難免回歸群體,沒有群體的支援,自己獨自一個人確實沒辦法。然而他卻仍還能獨自發揮潛力,過了一會接連竟給爬上兩步,已經距離柱梢也不太遠了。大家都覺得出乎意外,但對他的看法卻都改觀了,現在大家對他已經充滿信心。雖然非常困苦地,不知又經過多少時間,果然他還在繼續獨自爬上來,終於到達柱梢,而且抓住那裡一根絞住柱子的籐條,另一隻手也在摸著上面孤棚的板子了。
雖然在其他的許多柱子上,仍有不少人依然還在那裡一樣交替著頻頻滑下來,但這種一陣緊接一陣痛快淋漓的喝采,這種一直由牛油所引起的,妙趣無窮的瘋狂激笑,忽而一下子嘎然而止。現在這幾萬雙視線,顯然都被這人獨自一個人的一舉一動,牢牢給繫在一起了。幾萬人之中除了專注地,都在關心注視這人之外,再沒有一個人有心旁騖,空氣隨著便突然顯得緊張、嚴肅,一齊都在吞聲屏息地,好像都在等待著,寄望著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作為的出現似的。剛才這種瘋狂沸騰的騷動,忽然鴉雀無聲,變成一片死寂。剛才那種痛快激動的情緒,現在卻充滿一種面對與死神挑戰的恐怖的緊張。剛才每一個人還是這種熱鬧的,笑謔自在的觀眾,現在每一個人好像都忘記了自己,好像都不再是各人的自己,各人好像都從自己中走出來,都丟下了自己,每一個人好像一時完全同樣的變成這一個人。他們都不再站在自己那兒,他們都覺得自己正在摸著棚板,這幾萬人的每一個人彷彿都覺得自己就是第一個將要翻身上棚去了,生命已逐漸臨到最緊張驚險的一刻。

棚板之間只有一絲罅縫,勉強只可容插手進去抓住板子,身子絕無辦法直接鑽上去,手必須抓到棚子的邊沿,整個人非從棚子的邊沿盤身冒險翻上去不可。棚沿距離柱梢約莫有六尺多遠,必須整個人緊貼住棚底,挺直的仰臥在空中,再伸出手去,只有這樣子才有辦法抓得著棚沿。已經費盡了力氣,折騰了多少工夫,一滑再滑百折不撓的掙扎著爬上來,渾身和手滿是牛油,人也覺得筋疲力竭了。看看下面,一時還沒有一個人跟得上來,那就不必太急,暫且休息一回,稍讓疲勞恢復再說……可以開始了,試試看吧!噢,生命絕對不可開玩笑,什麼都可試,只有死是試不得呀。還是自己再想一想,再問問自己到底有沒有把握,如果沒有的話,現在仍可回到地球,有爹娘在等著哩,一點也含糊勉強不得。否則一旦兩腳脫離柱梢,後悔便來不及了,永遠沒有機會回到柱子來。那時只賸兩隻手抓住棚沿,萬一翻不上棚,整個人便給吊在半空中打鞦韆,上天無門,下地無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也不應……不覺又看一回下面世間萬頭鑽動的觀眾,卻聽不見再有什麼一聲笑聲,肅靜得幾萬人的呼吸都像一齊屏住了,幾萬雙眼睛一齊仰看,目不轉睛地,緊張、迫切地、集中注視著他。立刻生命的感覺完全改變了,完全不一樣,這麼微妙不可思議地,忽然感覺生命的無限美好的擴展,生命的無比壯快的豪爽,這種生命的感覺,磅礡澎湃地立即使他雙手緊抓住棚沿,同時磅礡澎湃地使他兩隻腳脫離了柱梢。棚下的每一個人都同樣的感覺自己給懸在半空中,生死只隔一重紙,個個都咬緊牙根,個個都在使盡平生渾身所有的力氣,拚命抓緊棚沿,個個滿頭熱汗橫流,彷彿都覺得生命只賸緊張恐怖的最後一剎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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