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我的四伯--挑戰命運和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李榮春先生

文.李鏡明

他要將一種意念、思維、感想、一一把它描繪成為具體的現象。這種無影無蹤瞬息變動的靈魂的狀態,這種生命的無形的根本的活動,要透過文字把它形象化,確實也不是很容易,但他對這種工作的興趣,卻越強烈,叫他停止這種工作,那無異是叫他不要再活下去一樣。這種靈魂的渴求的活躍,無論如何困難、失敗、無希望,他的寫作的衝動是這樣的強烈,絕對不會停下來……──節錄自《八十大壽》遺稿
李鏡明全家與四伯李榮春合影
左起:榮春、金治(鏡明太太)、鏡明、登五、月娥(鏡明父母)
 我和四伯父榮春先生生活了四十年,昔日的相處,給我留下了美好溫馨的回憶,但最可惜的是,在世的時候,沒有切身地接觸他的文學心靈。
 李榮春先生(1914-1994),我的四伯父,認識他的時候我大概67歲。那時父親在頭城老街──和平街租了一間房子,祖母和我們住在一起,祖母床舖的旁邊有一張八腳眠床,是四伯父的床,長大了方知道,是預備給他結婚用的。舖上經常空著,是我玩耍的好地方,他從外地回來,我們就一起睡那兒。記得四伯父總是在「公媽」前的八仙桌上寫字,稿紙前面一瓶裝著深藍色的墨水,在百燭燈光下微閃著反光,給我好奇童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伯父靜靜地寫,一直到深夜,倦了就到屋後的古井邊沖冷水,他不拘小節,生活簡單,作息規律。當我偷懶成績退步時,母親每次都生氣地叮嚀,要我學習伯父的榜樣。
 10歲的時候,大嬸給我們一塊在街尾南門福德廟橋旁的土地,父親就在這裡建了新居。為了節省經費,遠房的表兄弟都胼手胝足合力幫忙,四伯和我也不例外,趁暑假,每屆午後,祖母就給我們12塊錢,四伯拖著「哩啊卡」(手拉車),我在後頭踩煞車,一齊到福德溪撿大石頭回來填地基,肚子餓了,就到野外小店買糕餅充飢。我方才慢慢注意到他的腦筋好像天天失神的在想什麼,雖則他很願意在烈日下勞動,可是手腳常常失措,他常對我說一分鐘他都不願浪費,永遠都學不完,時時刻刻都是他寶貴的生命。
 民國47年,我11歲、四伯45歲,我們搬到新居,八腳眠床改裝成祖母的新床,不過這以後23年,四伯都去台北。為了初中入學考試,我天天惡補,完全不知道他去那兒做些什麼事?這期間我聽說有一本書,稱做《祖國與同胞》,是四伯寫的,曾得過獎。我好奇的爬上爬下尋找,終於在舊書箱裡發現了一堆。往後曾經試圖讀了好幾次,除了「……嘿……嘿……」的對話外,看不懂也提不起興趣。3年後他又回來,原本父親就在祖母床旁預備了竹床給伯父當落腳處,所以往後幾年一直到我外出念書,我和他是日日生活在一起的。
 初中是我一生快樂、痛苦交集,印象深刻難忘的3年。健壯的身體讓我沈迷於籃球場,發洩不完的體能和令人好奇的大千世界,使得我渴求和必須靜心坐下讀書的升學主義背道而馳。我常常受著學校和父母親的雙重處罰。四伯父的回來,賜我在受難的時候多了一層倚靠。有一次月考,英文臨時抱佛腳,正在茫然之際,考前4小時他將我從床上叫醒,在屋簷下一字一字的教我,那時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會英文。
 四伯習慣倒頭就睡黎明即起從不賴床,在曙光微亮下穿著條短褲,抖擻起精神,尋著青雲路穿越木麻防風林到海水浴場,再沿著浪滔衝擊的沙灘慢跑到竹安河口。他一手握著破毛巾,赤身露體,在龜山島朝霞乍露金光萬道之際,來回不倦地慢跑直到汗流浹背,然後面對浩瀚的太平洋,生氣虎虎地踢起拳腳,熱了,就衝到浪潮裡浮沈。等到我起床的時候,他已是沖完了冷井水,靜靜的坐在窗邊寫稿子。我永遠記得這樣的光景:早晨的和平街,約910點的時候,一束陽光從天窗射下,空氣中的浮塵隨著光束挪移著,屋內傳來了祖母泡茶時瓷器的清脆碰撞聲,四伯父靜悄悄的書寫,興到處,獨個兒微笑著,他總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椅子旁有漿糊和剪刀,他不厭其煩的將改妥的稿子裁剪整齊,小心滿足的貼上,永遠是那麼興致,那麼充滿希望的樣子。平常時候,祖母臥久了需要翻身,她按電鈴,可是四伯正寫得入神,總是讓鈴聲一響再響,祖母生氣的罵他是前世積欠文字債,今生來償還的,才會落得這般潦倒落魄。四伯的翻身搥背,總是這般粗手粗腳的,常挨祖母的罵,和他寫作時那種細緻耐心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呢!
 民國49年底,四伯父回來,一直到53年初我北上台北念高中,其間3年多,我和他朝夕相處。我們非常熱愛這兒的生活,尤其對故鄉抱著一股說不出的濃厚感情。啊!美麗的家鄉──頭城!蘭陽開發史上第一個漢人墾拓的小鎮,是我們一生希望、夢幻、感情孕育的所在。這樸實的小城,背倚巍峨青翠的山峰,面對浩瀚無際的太平洋,有邊疆市集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汗漬和風華,素有「小蘇州」、「桃花源」的雅稱,西元1796年先民在吳沙公的號召率領下,越過三貂嶺在此建立了立足地──頭圍始,至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台灣割讓止,約莫一百年是它最繁華的歲月,1810年宜蘭正式納入大清版圖,烏石港登上歷史舞台,成了蘭陽平原出入口貨物的樞紐,而面臨港濱的和平街(舊稱中南街及中北街)自然成了「蘭陽第一街」,從此這街道就像一條夢幻似的河流,喧鬧著野台戲急促的鑼鼓聲,纏和幻舞在炮竹煙霧中的龍陣,從祖先的意識裡流向祖母、叔伯、父母親,和我們,在深層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片永遠抹不掉的記憶。這時候四伯已近天命之年,他一生為了理想大部份時光都在東飄西蕩,尤其流浪大陸9年期間,音訊斷然生死未卜,帶給家族極大的惶恐和著急。趁著這一段時間陪著祖母渡過風燭殘年,一方面可靜下心來繼續創作,他方面也可重享天倫之樂略盡人子孝思了。
 和平街雖則洗盡鉛華,卻依舊保存應有的持重和寧靜。那些日子,每遇上傳統日我們總是欣喜期待,非但不認為是落伍封建,反而徘徊流連,忍不住地想親身去觸及每一分快樂的時刻。最令人懷念的是春節,四伯父對它非常的敏感,打從臘月伊始,他就像小孩子似的瞪著雙眼引頸期待,他的內心隨著春天的來臨悸動,除夕清晨小鎮市集內熙來攘往趕辦年貨,顯現出人間繁榮的景象,到了黃昏,野外田家、竹籬瓦厝響起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點綴微寒陰霾的歲末景緻,我們總是大小都出動,繞一趟山邊海濱,向舊歲做最後的拜別。四伯常認為「過年」是人間成了天堂,可是辭去舊歲又是多麼捨不得。及至大年初六,眼看年節將過,下意識地又在街頭巷尾,尋著廟會、子弟戲一次又一次的貪戀著。
 他生活簡單規律,慾望又少,性格憨厚。父親常常比喻說四伯的內心如童心般的赤誠。他對寫作的態度,是如鋼鐵般的堅持,絕不會因任何因素而動搖。為了創作他不敢結婚,不事生產,也不重視體面,頭髮經常不理,衣服但求溫暖蔽體不嫌美醜,惹來背後閒言冷語。祖母時常規勸他,希望四伯出去工作,好儲蓄些成家立業的本錢,可是他就是始終不肯,祖母為此常擔心流淚。多少次的夜晚,當我睡在身旁時,她老人家總告誡我要好好讀書,長大以後讓四伯有個依靠。為了賺一點香煙和稿紙的錢,他挪出一部份時間到三伯父的腳踏車店工作,可是經常心不在焉,把車搞砸了,挨三伯的罵!
 和平街的新居雖然說是瓦厝,父母親經年打掃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四伯一大早就坐在臨街窗戶的藤椅上讀書寫作,他十分喜愛舊俄國時代和法國巴爾扎克式的寫實小說,椅子上常擺的有《包法利夫人》、《高老頭》、《羅亭》、《貴族之家》、《安娜卡列利娜》、《罪與罰》、《卡拉馬左夫兄弟》等書,老舊的封面蛀著霉味,不過他耐心一遍又一遍讀著,好似要將書本讀破的樣子。我常翻閱它,雖不了解書中的意思,但是發現冊頁內夾著樹葉或卡片,給我一種古樸悠遠的感覺。他一再強調寧可精讀不必濫涉。
 偶爾好友游藤來訪,先生善書法愛談佛理,常喝酒,興起時,他拍著桌面,瞪目問我們生從何來?他認為四伯父的文學是一種「非究竟」的學問,時常鼓勵四伯父應該放下一切,遁入佛門追求永恆的生命。記得一個中秋節的深夜,爸爸、媽媽、四伯、游藤夫婦、隔壁伯母等共78人聚會在青雲路小橋上,時明月皎潔,涼風徐徐,大家準備了素菜、花生、月餅,席地而坐,彼此擊碗高歌,暢懷人生。紅露酒溫了熱血,剎那間,游藤變成「廣長舌」,悲喜交集地大談佛理,恍恍然有一種吞宇宙的氣概,而四伯則醉得沈甸甸地抖著筷子,直夾著嵌在空瓷盤上的兩隻蝦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一夜變成越來越美麗的回憶。
 鎮上南門街尾的天主堂是間雄偉的建築,拱頂尖上的十字架,夜晚時亮起燦爛的螢光,遠在5公里外的火車上都看得到。民國52年三伯母去逝,葬禮時,四伯父遇到了魏神父,他們彼此已互相注意多年,席間談到如何保持身體健康的話題,四伯誇示說只要好好每天規律的運動,如擦拭零件般地把器官保養磨練,他可以活到一百歲。不過這位曾在中國北方傳教,遠從荷蘭來的神父,聽了以後,告訴四伯說肉體的生命是短暫的,終將歸於塵土,不若靈魂永生的重要,他建議四伯有空的話,不妨常到教堂走走。過了一段時間,我看到四伯經常入神的閱讀聖經,這事引起我的好奇,我想,祖母雖然中風臥床20多年,可是佛珠不離手。而且母親每天大清早就虔心拜佛,祈求我學業進步並閤家平安。更何況,游藤居士知道的話,對這位幼年好友將會多麼的失望,甚至視為叛徒。可是他不但花更多的時間研究經內的意義,還不時上教堂聽道。又告訴我,新約福音書裡基督的博愛精神,是如何的崇高偉大,還介紹使徒保羅寫的哥林多前書,稱讚表現了人類追求宗教的熱情和真誠。
 那年年底,我上台北念高中,四伯父也到深澳火力電發廠做工。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中的緣故。原來,教會和熱心的教友們,期盼他到南部神學院受訓,畢業後當神父傳道。入學手續皆已辦妥,催促了好幾回,只待他前去報到。可是他怕得臨陣脫逃了。其實教會的教友怎可能了解四伯父?他為人木訥,不善言詞,尤其上台演講,更是羞紅滿面,一句都說不出來的,況且他也說過即使餓扁肚皮,也不可以為了謀取三餐去騙神的。不過他倒是一位難得的好工人,他渴望純肉體的勞動來鮮活腦力,提升創作的水平。他日以繼夜努力工作,成了包商最歡迎的工人。
 民國53年,一個夜晚,約11點左右,我正在大廳讀書,兩位高壯的調查局人員突然來訪,他們說奉命要帶走四伯,可是他人在外地,警調人員翻撿舊書箱,拿走一本《祖國與同胞》,當夜隨即趕往深澳。那時我們都知道,半夜被逮捕,意味著可能的永別。大家擔心萬分,但都不敢對祖母透露半點消息。幸好兩天後就被釋放。事後,我問他好幾次,他說是被帶到警備總部,至於詳細情形他則支吾其詞。
 深澳工作了兩年,儲蓄了些生活費,他就忙著趕回來,那時祖母已是風燭殘年。四伯急切地盼望能依戀在母親身體重享天倫的樂趣。在這茫茫的世界裡,他深刻體會到母愛是唯一的依靠。雖然年齡已50出頭,仍然孑然一身,為此內心多麼需要母親的撫慰,希望永遠像小孩子般留戀著母親。他想若是能夠再度安居在家鄉,一方面照顧母親,一方面繼續寫作,只要不因三餐奔波浪費光陰,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又怕被誤以為是依母親的接濟維生,死賴著不走。這念頭壓逼得他不得不出去做些零星工作,他上山種苗圃、除野草、割稻、挑殼子,偶而也下海捕捉虱目魚苗。忙得他團團轉的俗事,沒一樣出自他的自願。難怪覺得沒有一個人了解他,漫漫的一生是多麼寂寞。

李鏡明(左)與四伯李榮春先生合影
 民國56年,大專聯招前20天左右,祖母驟然去逝,這對四伯是極大的打擊,從此失去了生活上的憑藉和關懷。幸賴內心尚餘的一股雄雄創作烈火,不息的維繫生存奮鬥的意志。家族大小合力將祖母的墳墓建得古樸肅穆,四伯每隔幾日,就禁不住前去徘徊流連一番。祖母過逝後,我也剛剛脫離聯考的桎梏,為了對祖母深沈的哀思,我們對四伯的情感更加的濃厚,每個禮拜天父母親準備著便當,我們全家踏遍了家鄉的青山綠水,沿途四伯總是和我談人生,談哲學,鼓勵、啟蒙我多讀書擴大視野,要學會謙虛,千萬不可驕矜自滿。
 由於妹妹和我都已長大,家裡已無多餘空間,四伯父不得不搬到募善堂去住。佛寺的主持是親戚,環境很雅靜,他可全心全意的寫作,這應是他一生最安定的日子。白天寫悶了,還可以爬山上近郊的仙公廟活動筋骨。有一次他忽然發了奇想,要將身邊僅存的儲蓄拿去和廟公一起種「何首烏」,他認為這樣的投資將給他帶來源源不絕的孳息,並徹底解決和避免可能發生的淒涼晚景。雖經我一再地勸阻,還是執意不聽,最後他充滿憧憬,費了數月的心力,墾了一大片山林,始發現情況不對勁,方才作罷。這和他住在佛寺,工作於仙公道廟,彌撒在天主堂一樣,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笑話。
 他的前半生,無論是幼年,或是流浪大陸那9年,及還台後一直到在《公論報》任職期間的經歷,對家人來說,始終是個謎。我問了幾回,他好似不願提起往事的樣子。最遺憾的是,在伯父生前沒有好好的閱讀過他的作品。長久以來我受到四伯外表的矇蔽,比如他不知寒暑,邋遢的穿著衣服。又如他毫無文飾、童心樣的熱誠。還有雖然努力創作了一生,卻一步也無法改善個人的生活窘境。再再讓我對他寫作能力產生懷疑。他曾多次提及留下一筆無窮的資產給我,還強調,即使花費半輩子都未必能夠整理得完。我暗笑他的迂腐無知,認為他寫昏了頭胡言亂語。許多次,我建議他寫些短篇,賺一點稿費,他總是不熱衷。我也希望他寫一部小說,內容涵蓋了台灣近代的社會巨大變遷,他聽後也只是笑笑。他說他一身是劇,行住坐臥皆不乏寫作材料。我告訴他某某名作家,文字寫得多華麗精鍊,他則對我說:寫作貴在真誠,文字其次。我始終未曾靜下心來,仔細的品嚐他的創作,錯失了和他心靈接觸的機會。
 他的去世,讓我無比的傷心和懷念。但是幸運的,真正的一位品格高貴,堅苦卓絕,不懼世人眼光,勇敢抉擇自己,挑戰命運和時代的文藝工作者──我的四伯,李榮春先生,在他過世後,我開始認識他。 

(本文收錄於李榮春全集《李榮春的文學世界》,原載於《宜蘭文獻》雜誌第卅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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