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鏡明
他諦聽著:從那條僻巷裏,傳來的簫聲。這淒寂幽沉的聲音,對他也是熟悉不過的……
再談談榮春的作品吧!妻子和妹婿多次向我反映,說:《海角歸人》內容寫得很美、感人肺腑。我認為它除了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美感外,主題始終環繞在:「命運,就像飄蕩的煙,到處流竄無法把握」這個象徵上。
戰前,主角離鄉背景遠赴大陸,希冀立功異域衣錦還鄉,但終究事與願違,靦腆而回,此運命之無法掌握者一也;還鄉之後無論婚姻或是事業皆不如人意,此其二;而熱愛文藝,悲憤滿腔無處宣洩此其三。凡此種種,透過文藝創作,處處表現在《海角歸人》書裏,至第二十五章,北勢溪燒山一段,引入高潮,創作之動機至此湧現,如交響曲之主旋律然!
且引書為證:
「他忽覺眼前一團黑漆漆似的,彷彿迸出了一陣火星,同時腦海跟著也在天旋地轉,一切都像在連根動搖著起來,都變成混亂、模糊、渺渺茫而無感覺……他好像覺悟到回家來所作的掙扎、期望,至此即將結束。是這樣突然,這麼意外,竟毫無時間讓他預作一點準備。現在連這僅有的一點生存的寄託都完了,他不知道自己明天要到那裡去?更不知道明天要怎麼生活?但他必得離開這裡,逃開這裡,而等著他的,是永無歸宿的漂泊……忽然看到那些正從烈焰中冒出的濃煙,都像在爭著上昇,掙扎著想飛騰上去。然而一陣風吹過,隨即搖不定,風吹向那裡,便跟到那裡,毫無目標地在那裡,隨風飄來飄去,做著無意義的迴旋蕩漾,全無一點自我作主的意志……。
牧野默默不動地站在那裡凝視著,漸漸覺得自己就是煙,被風飄著的煙,一點不能自我作主地,像那些正在飄蕩著的煙,不知將被飄向那裡而去……」
難怪榮春寫給理和(按:鍾理和)的信說要將這本書命名為《飄》,其含義在此。
可恨的是,這書連載的剪報,放在家中三十年,無人問津,真是罪過!
前天在車上隨意翻閱帶在身邊的《海角歸人》,欣賞了第五章──這是全書最短的章節,約莫一千字左右──很快的,我又被帶入了類似人文電影《大河戀》的情節裡,試想光復後第二年某一日的下午,童養媳素梅的娘家為了慶祝骨肉團圓,小姐夫賜福特地的請了當地有名望的士紳作陪,辦了一桌盛宴為牧野洗塵,無奈他愧疚、自責、靦腆、整個人就只剩下空殼子,靈魂早在上海回程的船上,因無顏見江東父老而跳沒於太平洋了,在酒席上他自然是魂不守舍、低頭不語,心裡想到了八年前為了逃避婚姻的桎梏,毅然答應了無有實質的婚姻(只有儀式,沒有圓房),且立即於次日清晨在眾親友的祝福下,在同一個車站離開了故鄉去萬里鵬程了。可是現在呢?除了兩箱隨著四處流浪的舊稿和書籍外,在這洗塵宴上我又剩下了什麼?
「溫暖的家」、「沒有共鳴的家」更加給他帶來的是「惶惑不安」,他流連不知所還,變憔悴了!哎!每每閱讀到此,總是非常感慨,在我們的社會還未進步到重視文藝工作者的階段,領先時代的創作家所遭受的歧視、苦痛是多麼巨大,何況戰後民生凋敝百廢待舉,一般大眾的生活都成問題,怎會有人去關懷藝術呢?當時民間的所謂「文學」是《三國》、《封神榜》、是《三字經》、《西漢演義》,對西方現代文明極其陌生,這樣的環境下,榮春的命運註定是坎坷的。難怪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這樣的描述:「他像駱駝行走在無際的沙漠,前途或許無涯,還是只能繼續向前行……。」
幸好,一個真誠熱血的文學工作者是永遠不會寂寞的。當外在形勢愈困頓時,其內在心靈就愈充實激盪,榮春隱然地聽到來自於內心底層的呼喚,那是大地、鄉情、父母、童年、良知的呼喚,自然的「這天吃過了晚飯,稍坐片刻,等天黑了,他又溜出外面,獨自在黑暗裡,踽踽地躑躅著,不一會,跑到媽祖宮。」
頭城慶元宮舊照,局部翻拍 |
頭城鎮和平街街中心的慶元宮媽祖廟是榮春內心的「寧靜海」,我們打開蘭陽平原的開發史,自吳沙公於西元1796年率眾越過三貂嶺到頭城拓墾至榮春出生,已逾110年,而這個時候的和平街正以蘭陽第一條街的姿態躍登歷史舞台,邊疆式小鎮的繁榮風華是可想像的,況且那時日本領臺也已二十年,社會治安已趨穩定,所以每逢節日盛會那和平街一定熱鬧非常,媽祖宮為活動之中心,自然也是連日野台戲鑼鼓喧天,這般快樂安詳滿溢親情的赤子童年深深影響榮春的一生。
好友,讓我繼續談談廟口的「石獅」吧!慶元宮大門前蹲著兩隻石獅,嘴裏各含著顆石珠,百多年來一代代的兒童凡上廟參拜的都有坐獅背掏石珠的經驗,加上對廟內千里眼、順風耳的迷思,和著繚繞的煙霧,等等一切皆已成為全鎮鎮民共同的夢幻。尤其對榮春這樣敏感的人,其深刻的印記是不可言語的,我常想像,即使榮春遠赴大陸九年,無論其得失之際,這兩隻石獅一定跟隨著深伏在心底,偶而潛睡偶而怒吼。你看,他這章這麼地寫著:「…大門口那兩隻石獅,依然一動不動的蹲在那兒。他對它大有情感,小時常騎在它背上。它張開的嘴裡,卻銜著一顆石珠,他常伸進小手滾動著,想把它攫出,石獅可不會將嘴巴更裂開些,他不知曾翻覆過多少次的失望。」
再說媽祖廟廟內除了日常祭拜外,也曾經是默片時代的戲院,上海來的影片《火燒紅蓮寺》燒動了幻想的童心,而廟外廣場的子弟戲演唱著、傳承著祖先的歷史、文化價值和是非判斷。平常日子,鄉下人都幹活去了,整條和平街真正和平謐靜到了極點,當炎炎夏日,海風停了,除了幾隻伸舌喘氣的野狗慵懶的躺在路旁外,這街簡直是在浮動的大氣中睡著了。秋天呢!一輪皓月高掛在海邊的天空,徐徐的秋風從遠方越過了太平洋吹拂著岸邊的木麻,吹拂著廟前的松樹和榕樹,涼爽了人們的心理。這時榮春「諦聽著:從那條僻巷裏,傳來的簫聲。這淒寂幽沉的聲音,對他也是熟悉不過的,有如重逢著久別的知音。那個按摩的盲人。柱著枴杖慢慢的踱過來,頭髮已呈灰白,背更加向前傴,牧野從小就歡喜看這背影,跟著簫聲,沉入幽渺的遐思。他靜靜地聽一會……,像一個孤寂的心靈的低訴,又似流浪者底淒涼的悲歌;或一個落寞者的哀鳴……」
雖尚未閱讀《海角歸人》,手邊也無書,卻心甘情願地點閱blog裡的對《海角歸人》的這些「二手敘述」(李醫生寫得真好!),無要緊,且讓心裡對本書的期待高漲......
回覆刪除三月份我們要重讀《海角歸人》,到時候一定要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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