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 星期日

李榮春文學的生命情調-審美

文.李鏡明/李榮春姪子,李榮春文學推廣人

  「一陣飯香撲進鼻孔裡把我留下來。雖都是些菜疏野味,我吃得比什麼都香。從此風雨無阻,差不多每天都上來進行工作,小時的玩伴,現在看起來已經都老了,可是我們在一起,心性都還很孩子,跟小時並沒有太多的改變。我們都抱著天真的希望,天真的快樂彼此互相鼓舞。」--《和平街》〈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 〉084

  審美,李榮春文學教我的生命情調,是生活中必備的情趣,或許也是創造生存意義必要的技藝。 

  記得我剛上大學時候,由於父親日常言談之中不時叮嚀:青年人要有思想。養成了我利用課餘如渴般的閒逛書局,依樣購買了些文史哲學等書籍,其間不乏架上常見的世界文學名著。每一回總是興沖沖開始,卻無一次不敗興而歸。暑假返鄉外出覓友書本隨置桌上,回家時看見四伯父李榮春總是這麼端詳、從容、仔細、微笑的在前廳窗前的竹椅上閱讀。有一天我翻閱著舊俄小說家屠格涅夫的小說《初戀》。我問!除了《初戀》以外屠格涅夫還有那些小說值得?他告訴我屠格涅夫的小說都很好,最喜歡的是《羅亭》和《父與子》。不久我就購得這兩本書,可是淺嘗幾頁就束之高閣了。又有一回我從堂兄藏書中借了文星叢書出版一套四冊標題「春」「夏」「秋」「冬」,書名《四季》,為英國小說家季辛的作品。那年代,在遠東書局,無意中又發現它英文原著,思索著這是師大外文系必修課,那一定是經典名著,務必要好好研讀一番。但還是事與願違全然無法共鳴。倒是看見四伯父拿去讀得津津有味。到了三十七、八歲時生活穩定稍有餘時,自忖應該自修充實。眼看榮春先生反覆精讀杜斯陀也夫斯基的成名著作《窮人》。我也順勢買了一本新版,四伯父形容書內的精彩描繪,尤其書中某位青年主角不幸死亡,出殯時其父在後慌亂悲痛的敘述。我也是言者諄諄聽者茫茫一無反應。往後數年雖幾度起念重讀,然品賞數節終覺銅牆鐵壁難越雷池。除此之外,榮春先生的小說我也沒有共鳴,剪貼公論報連載的小說《海角歸人》放置書架,三十載無人閱讀。四伯父創作《八十大壽》小說,每一章節都影印供我參閱,內心也甚少有感而發。我知道自己不屬聰敏成熟的文藝青年,但也不應該這般遲鈍呀?是否書中翻譯的外國語法,和口憋長的異國姓名令我難堪?或是我心有旁呢?這困難拖拖拉拉一直困擾著我,直到1994年李榮春先生去逝。

  喪事辦完後數日,整理四伯父衣物,整齊的稿件中豁然看見一部四冊謄稿,封面都用白色紙皮釘製、上頭工整秀麗的毛筆字書寫著《洋樓芳夢》。這是一部我從來未曾聽過的作品,令人好奇驚訝。當夜迫不及待的拜讀。才讀幾頁就愛不忍釋,未幾,情節擴展,我的內心隨著它熱血奮張、澎湃洶湧幾至數度拍床而起,中夜繞室興奮難眠。接著我趕緊找來成堆未曾翻閱的蘭陽旅北雜誌、我閱讀了短篇小說《頭城仙公廟公李炎嶽》,另一種激盪橫生胸懷,禁不住讚譽不已。最後我仔細欣賞了《懷母》。這一部中篇的小說,像巴哈的音樂是人間的極品呀。我熱情積極整理遺稿,往昔朦朧遮蔽的雙瞳,恍若被爽涼春風吹拂過,心靈瞬間明朗起來。

  海倫凱勒僅靠雙手觸摸樹林中的枝芽,就能感覺冬眠後初春的降臨。她還說:「嗅覺是無所不能的魔法師,能送我們越過數千里,穿過所有往日的時光。果實的芳香使我飄回南方故里,重溫孩提時代在桃子園中的歡樂時光」。十八年來李榮春文學引領我穿越時空回到祖母的懷抱,回到小鎮溫馨快樂的童年、壯麗的雪山山脈、慈祥的親友、歡愉的節慶、寧靜的小巷、朝霞萬道澄碧無際的海濱、一輪浩月幾番風華,它不但忠實記錄日據時期及終戰前後台灣百姓經濟的煎熬和自我定位的錯置,甚且飛越大海目睹抗戰中中國戰場上塗炭的生民和殘破山河。心理學家榮格說:「不是德國人寫不出《浮士德》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同樣的道理,不是美國人寫不出《老人與海》和《天地一沙鷗》」。李榮春文學是蘭陽平原壯麗山河、地理人文靈氣匯集而成的。

  經過整理小說的過程,像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獲得巨大文學欣賞的能量,能穿透文字符號看到深沉更遠的世界。奇怪的是他的著作並無深奧的道理、奇巧的文思,卻處處引人入勝。好如一位峨眉的高僧為我一揮手,世界剎那變了;親友可愛了、人間溫暖了、山河姣潔了、內心乾淨得深盼走入教堂跪望十字架上受難的聖容。

  我終於明白一部偉大的作品,作者都須具有從平凡事物中發現不平凡的本領。這不平凡的美宛如靈光乍現一閃即逝,大作家慧而捕之炊釀成文提供我們鑑賞享受。因此讀者除了興趣、熱情和寧靜的心情外,日常還要培養出靈視平凡中不平凡的能力。李榮春先生一生存留結集的三百萬文字,處處洋溢展現這不凡的功力,是我們最佳欣賞學習的場域。
最後讓我引用季辛《四季隨筆》中的一小段做結束

  「一天裡我最美好的一刻,是當我略有倦意地午間散步歸來,脫下皮鞋和外出上衣,換下拖鞋和輕便熟稔而破舊的夾克,落在深深的有柔軟把手的椅子裡,等待茶盤端來的時候。或許,就在飲茶的當兒我才最領略到閒暇的意義。在逝去的歲月中,我僅能將點心狼吞虎嚥,常被擺在我前面的工作念頭催促着,苦惱着、常常我對我所喝的飲料的芬芳香味木然不覺,現在面對茶壺這縷縷飄入我書房中柔和但沖鼻的芳香,是何其愉快啊!那第一杯茶,于人多麼深切的慰藉,以及隨後多麼從容的啜飲--《四季隨筆》

  午間散步返家後,啜茶解渴何其平凡,經文學點綴渲染,卻蘊藉著無限的生命情調。審美、追尋平常生活的藝術化,何其美也。


(本文於2013.10.26爲「李榮春文學論述與宜蘭地域背景分析」--李榮春百年文學座談會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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