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 星期日

李榮春帶我來頭城旅行

文.葉永韶/燦景古建築研究工作室主持人
國立臺灣科技大學建築系兼任助理教授級專家

  旅行是生活中美好的所在!我喜歡旅行,更喜愛於日常不須遠行就能感受旅行美好旨趣的家鄉小旅行。在家鄉旅行是最平常不過了,不需要出遠門,可隨時出發隨處偶得旅行的樂趣。在宜蘭或騎著腳踏車在田野間晃蕩,偶遇老農隨意聊上幾句;或穿入小聚落散看民家生活閒景;或沿著水路享受一路上的恬淡、或略駐足小圳溝邊聽著流水的靜好;或至海濱觀看海面大龜與無盡的遼遠。這鄉野間的家鄉旅行沒人帶路,也可享受著過程中美好。

  在宜蘭如不是到鄉野,而是晃入長時間累區域人文與社經之所在,藏著豐富過往歷史人文的老地方,比如宜蘭舊城區、頭城與羅東、蘇澳、冬山、利澤簡等老市街,就非得要有熟人帶路,最好是久居當地對過往文史有涉獵之老居民,才能讓你感受老地方的過去而身歷其境。要認識老地方,來趟有所感的「在地」旅行,全程連續的文史解說與帶路,少了真正在過往生活的真實感,從歷史資料推出的想像總顯得太多又不真實;反倒是在旅程中,若能由老居民娓娓述說在地的生活老故事,才是老地方旅行中最能觸動心靈與同感老地方長時醞釀美好的所在。

  在宜蘭舊城、頭城、羅東、蘇澳、冬山、利澤簡等老地方旅行,就屬在頭城市街旅行最幸福,因為頭城有居住當地的老居民,李榮春文學家(1914-1994),他描述故鄉頭城生活風景的六、七冊小說是最好的帶路人。如果你能來頭城旅行前,閱讀老作家的小說,在老作家的文學陪伴下返頭城百年生活場景,在百年頭城生活老故事中旅行。也因李榮春帶我來頭城旅行,我不至於只在年代事件枯史、空餘老屋建築語彙下在頭城乾枯的旅行,他的生活作品讓我散步在頭城市街,在過往的生活故事與場景中,感受舊時頭城自河港市街以降的一幕幕生活景緻。

  李榮春帶我來頭城旅行,我喜愛他帶我從頭城火車站出發,北轉纘祥路穿過鎮公所旁的市場,先來到開蘭舊路上他的文學紀念館坐坐,再由頭城舊街的頭(和平街北端,當地人稱北門)一路往南到最底的天主堂,而往西至新街(日人來後的開蘭路)的佛祖廟、西一巷頭城舊戲台、纘祥路舊學堂再回到火車站。一路上已消逝的青雲路舊河港、老縣長宅邸前水池的曲橋亭台、文學家稱小蘇州的依港市街、媽祖宮前的老松老獅與吹簫人、南門居家的亭仔腳、街後連接到西一巷的清涼彎流、天主堂大金瓜上會發亮的十字架、漢學堂老文人演劇、街上孩子中秋求糖龜、廟口看搶孤、提著燈籠跟水燈隊伍繞街、過年小樂團到家裡吹春等等。

  在李榮春帶路下,頭城的老市街、老廟、老教堂、老街屋、不再只是冰冷頹敗的老歷史遺物,他帶的每一處都是故事的場景,活生生的讓人回到了舊時的生活場景裡,感受那份過往曾有的美好景致。老作家所娓娓道來的老頭城故事精采且豐富,我逐地點細列反倒毀傷了他刻意讓人從閱讀中,悄然進入頭城過往真實生活場景的巧妙鋪排,還是讓李榮春來帶路,帶您來趟頭城市街的旅行〜

 他沿著這邊溪畔,走過土地公廟後,便到青雲路來了。獨自朝南慢慢地躑躅著過來。左邊一片水田一直綿延到海濱。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的仿彿是一幅賽龍船的景象,這青雲路原是烏石港岸,在炎陽下擠滿著觀眾,每一個人手裡一把扇,悠揚地揚著,那扇上有的還題詩,男女老幼,莫不一齊把視線集中在龍船,那時他也擠在觀眾之中,而且站在一隻條凳上面,胸前懸著小兔子、小猴子,一陣陣撲鼻的香氣,一到端午節母親便用著顏色鮮豔的碎布,給他縫成這些小兔子、小猴子,裡面都裝著香。還有白米磨成粉漿捏成的兔子、猴子、豬、牛、鴨、母雞和小雞,母親什麼都會做,做得很像,多好玩,往往玩著半天,還捨不得吃。

 所以一到端午節,他就要高興得不得了。這些童年的記憶,現在想起來就像夢,像幻景。這裡在一百多年前原是一個天然良港,後來漸漸淤塞,終於半天豪雨,一陣山洪,滄海桑田,現在這些童年的往蹟,只能在記憶裡去追尋,而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片水田。噢!童年、童年,那時全不懂得會有什麼生老病死,更不曉得有什麼悲歡離合,那時真像活在天國,認為一切都是永恆的。還記得有一個正像這樣有月亮的晚上,父親由船裝回來很多陶器、硿、小爐子、小碗、碗公、土鍋,還有許多木製鍋蓋子,一起都出在港畔,第二天一早大哥便用筐子一擔一擔挑回來,他和榮芳都用手搬著,搬了一整天,直到月亮出來還沒有搬完,榮德和母親也一起幫著搬。

 父親在世時所能記得的就只有這一點……噢,還有,父親曾把自己抬在肩頭,那時坐在父親肩上覺得就很高,很高,一邊讓自己摸著門眉,那時只能爬在地上摸著雞屎,忽而摸得那高那是很高興,看到天上的彩雲、月亮,好像都會喚起無限嚮往的記憶。父親還曾把自己拋高,那時心裡實在很怕會跌下,但父親忙又把自己接住了,而且兩人都笑起來。那時自己能都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還很小、很小,但話已聽懂了,母親在一旁說:「你別把他拋得這麼高,措手掉下來怎麼辦。」「不會的。」父親說。…「這樣孩子也要給你嚇壞了!」「你看,他笑得這麼高興,一點也不怕!」父親說著邊又把他向空拋。
(李榮春《鄉愁》:p179-180


 每當天未亮,很多山上人、鄉下人,都把他們的東西挑到這裡來。蕃薯、柴火、豬菜,陸續不斷地一起集中在廟前的廣場,大家一塊兒歇歇腳等會兒。未幾街上一般起得早的,便開始漸漸趕到了。終於幾乎供不應求似的,很熱鬧的大家都在忙於講價錢。講好了價錢,城隍廟廟公的大秤的鉤子,便一整擔一整擔地把東西吊上來,扁擔穿過大秤前端第一隻繩環,賣買雙方各自抬著一端稱斤兩,算錢。賣東西的給過廟公兩分量仔()錢,挑上東西,隨著街上人一路送到家。一批批做完了他們的賣買,一批批便離開廣場。一批批接著而來的供求,繼續在這廣場作著同樣熱鬧的接觸。時候顯然已經不早了,沒有人再會挑出東西來了,只怕不會有人再來買東西了。這種賣買只是屬於早晨特有的必然的現象。這時卻還有不少柴火、蕃薯,一塊兒仍等在那兒,買的可是一個都沒有。幸好過了一些時候,卻還有那些比較起的遲的街上人,他們都著急了,都怕會買不著他們這一天必須買到的東西,這才一窩蜂似的漸漸的湧到了,賣買遂又熱鬧的一起忙起來了。廟公的大秤一時又接應不暇,這時正在鉤起一擔柴火。
 「量仔太平了,量仔尾要翹高一點。」街上人說。
 「廟公這隻量仔最公道,沒有人會說話。那一擔東西不經過廟公這隻量仔。」山上人說。
 「量仔尾垂得錘要掉下了。」街上人卻嚷起來了。
 「不會的,你再看清楚。」廟公說著忙又把手放開,量仔尾分明有些翹高了。
 「秤金子也不這樣子。」街上人還在爭執。
 「好了,一擔柴火量半天。」一個賣蕃薯的鄉下人等得不耐煩了,說著將廟公的大秤一把拖著走。
 柴火、蕃薯,講好價錢,稱過斤兩,一擔接著一擔地挑開了。
 「沒辦法,一擔蕃薯只賣得這麼一點錢,實在真沒辦法。」這時一位鄉下人挑起蕃薯,正要跟街上人走開去了,一邊搖晃著腦袋,禁不住長吁短嘆的說。
 「想不著人也吃起蕃薯來了,以前蕃薯都是餵豬,沒有人會吃蕃薯。」街上人禁不住笑著說。
 「蕃薯最便宜,便宜得像狗屎。」鄉下人狠狠的像在咒詛什麼似的。
 「人畢竟活得跟豬都一樣了。」街上人說著卻像覺得越好笑了。好像看到自己變成一隻豬那樣似的覺得可笑。
(李榮春《懷母》〈祖國一定會打敗大日本帝國〉:p485-488

(本文於2013.10.26爲「李榮春文學論述與宜蘭地域背景分析」--李榮春百年文學座談會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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