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9日 星期五

回歸母土: 論李榮春小說的母親主題(5-4-4、5-5)

文.丁世傑/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碩士

歸依母體

(四)鄉土與宗教
從上面的敘述可知,母親過世後李榮春用來超越流離失所的空虛與孤獨的方式,是藉由想像投入母親的懷抱,從中尋找心靈的慰藉,這是詮釋李榮春晚年小說的關鍵。以下我們將再從他的懷舊小說中,探討兩種同樣從母親形象派生而出,具有相同功能的歸屬型態。

家族的繁衍扎根於特定的土地,隨著時間的流轉而與土地並時演化,土地因為存有祖先的足跡,而變成人們認同的「鄉土」,鄉土即是血緣與地緣的合成。李家世居開蘭第一街,頭城老街緊鄰烏石港,街港清代曾是商賈雲集、帆影輻輳之地,之後因河道淤塞、河港成疇而落盡鉛華。在李榮春的家族史中,鄉土空間的歷史記憶也是重要的書寫題材,小說由時間的記憶連結至空間的記憶,或由現在的空間觸發回溯過去的空間,再現了街港的風華滄桑,鄉土伴隨家族成長,凝結而為童年記憶的一部分。我們在這裡不是要討論小說如何重現鄉土空間,而是李榮春為何總愛獨步冥思,穿越時空走進一個已然消失的世界?

烏石港舊照,局部翻拍
烏石港的河流孕育鄉土的生命,而鄉土是母親養育子女最為勞苦的地方,因此鄉土的滄海桑田呼應的正是母親的青絲白髮,老頭城的歷史就是母親的歷史,而烏石港的消逝也意味著母親的老死,鄉土與母親實為喚喻關係,兩者結合成為「母土」。李榮春對鄉土歷史的追憶乃從懷母擴散而出,由於籠罩在母親死亡的陰影下,他的鄉土記憶也流露出時光不再的濃厚感傷。其次,烏石港的河流也是記憶之河,沿著長河溯回童年,鄉土孕育了最多童年的記憶,回到過去的空間也就是想捕捉童年的心境,因為孩童在母親羽翼的保護下,最為安全幸福,對於歲月的流逝渾然不覺。因為鄉土是母親形象的象徵,兩者均是生命的根源,人對鄉土與對母親的依戀一樣,都是一種自然原始的本性,所以懷戀鄉土同樣是基於歸屬的需要,等於回到母親的懷抱、回到永恆的童年,藉以尋求精神的慰藉。在一段月夜步的心理描寫中,小說如此貼切地描述鄉土、母親與童年的緊密關聯:
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看到的彷彿是一副賽龍船的景象,這青雲路原是烏石港岸,在炎陽下擠滿著觀眾,……那時他也擠在觀眾之中,而且站在一隻條凳上面,胸前懸著小兔子、小猴子,一陣陣撲鼻的香氣,一到端午節母親便用著顏色鮮豔的碎布,給他縫成這些小兔子、小猴子,裡面都裝著香。……這些童年的記憶,現在想起來就像夢,像幻景。這裡在一百多年前原是一個天然良港,後來漸漸淤塞,終於半天豪雨,一陣山洪,滄海桑田,現在這些童年的往蹟,只能在記憶裡去追尋,而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片水田。噢!童年、童年,那時全不懂得會有什麼生老病死,更不曉得有什麼悲歡離合,那時真像活在天國,認為一切都是永恆的。45
美哉頭城,鉛筆馬丁繪
小說對於鄉土的情感還表現為對民俗節慶的關注,李榮春所以喜愛書寫民俗,首先在空間上,是因民俗節慶的團聚可打破人際隔閡、凝聚情感,帶來人情的溫暖,藉此與有情世間聯繫:「……過節卻會使每一個人覺得特別熱鬧,特別快樂。因此好像都不會怎麼感到日子過去的悲哀,才過了一個節,便又等不得另一個過節趕快會到來似的。46其次在時間上,民俗是民族相傳的文化風俗,猶如民族的歷史記憶,塑造了自我的文化認同,人若能在文化中找到認同的歸屬,生命便有所依托。《八十大壽》與《鄉愁》出現許多如春節、元宵、清明、端午、中秋等民俗節慶,這類題材不僅出現頻繁,而且是一種計算時間的方式。雖然時間無法挽留,但民俗可統整包融自己與他人、現在與過去,讓短暫而孤單的生命安身其中,所以也是飄泊心靈的歸依之所,這與對母親的依戀道理相通,是母親懷抱的擴大。

循著對鄉土的考察觀點,也可用來分析李榮春的宗教信仰。李榮春領洗成為天主教友在1963年,因此,論者認為其宗教信仰與因照護母親而面對死亡的思考有關,但事實並非如此。47他在《鄉愁》、《懷母》、〈魏神父〉等作,均清楚交代自己因信教而在理智與情感之間掙扎的心路歷程。初期是因知識分子的理性,無法說服自己輕信天主的存在,雖然心意躊躇,但神父與教友們彼此相愛,且為拯救他的靈魂更是傾心關懷,使他深受感動,這是落魄的他在社會上第一次如此受人重視。雖然宗教的博愛逐漸改變了他的宗教觀,但當要領洗時他仍是猶豫不決,最後接納天主的原因,雖說是不忍辜負他人的苦心,其實是無法抗拒愛的強烈吸力:
我們都是聖教會大家庭的一分子,我們都是天主的義子。……所以我們都是一體的,彼此相親相愛。因此,凡是教友遭遇到什麼災難,每一個教友都要盡一份力量去幫他排解,作物質的援助或從精神上安慰他,發揮同舟共濟,守望相助的精神,……48

投入「天主的懷抱」成為「天主的義子」,李榮春滿懷的是成為「聖教會大家庭一分子」,這種對宗教愛的渴求正與渴望母愛的心相同,也是他書寫家族以至宗教的一貫精神。對李榮春來說,「教會」實際上是親屬關係的延長,因為宗教上所言的親屬並不限於血緣之人,也可作為非血親與神靈的關係,所謂的「擬親」(fictive kinship)即是模擬血親關係而來的親屬關係。49所以教會等於血親家族,其中超自然的天主替代了父母的地位,教友則如骨肉兄弟,宗教的擬親之愛彌補了羅漢腳現實匱乏的親屬關係。因此,李榮春的宗教信仰並非為了探究生命的奧義,正因他對教義的體悟不夠深入,所以在領洗十多年後他才會說自己「無所謂宗教信仰」、「實在是一位不合格的教友」、「天堂還是無法引起他發生憧憬」。50李榮春當然明白基督宗教強調的肉體短暫、靈魂永恆的永生觀,只是理性上他無法接受這種信仰,將死亡視為生命的過渡,否則,《八十大壽》這類妄想留住今生的作品也就不會產生。宗教無法解決生命存在的問題,李榮春從宗教中尋求的與其說是信仰,毋寧是長久渴望的情感。

李榮春對宗教從抗拒到接受的過程,揭示了啟蒙現代性的矛盾現象。啟蒙精神主要表現於追求獨立自主、理性思考,以建立人的主體性,51一旦知識分子用此標準衡量宗教,因為宗教的矇昧與之牴觸,故多採取批判的姿態,原因在於將自己託付給外在不可知的神靈,意味著主體的喪失。李榮春起初害怕跪在神靈面前「人家會笑話他」,視為「精神仍停留在原始狀態」,便是理性精神在作祟;相反地,這種現象在鄉民身上較少出現,小說中無論是天主教友或是母親的精進佛教,無一不是虔誠地融入「原始狀態」。他最後歸向天主的懷抱,正是以其生命史揭穿啟蒙的矛盾,亦即為了擺脫個體化後所產生的空虛孤獨,因為個人的力量微小,終又走進曾經抗拒的對象。

從宗教尋找情感慰藉,與從母親身上尋找溫暖的道理相同。對此佛洛姆指出,如果一個人不從對父母的依賴中解脫出來,那麼他的宗教信仰只停留於早期階段,對上帝的愛等於對父母的愛,這種宗教表現並非出於虔誠的信仰,而是為了逃避無法忍受的空虛才歸向宗教,不過是為了尋求安全感。52李榮春的宗教信仰始終不夠澈悟,他將母親與上帝混同的心理,就表現於人子懺悔錄《懷母》,這部作品融合了宗教與思親之情,堪稱李榮春的代表作。《懷母》講述的是「老四」在母親過世十年後的某日黃昏,獨自在母親墳前沉思,在開始追憶往事之前的首章,作者先交代了主角信教領洗的過程,在從母親墳墓歸來的末章,以夜晚到聖堂參加主日彌撒告終,至於首章與末章之間則描寫懷母的往事,帶有懺悔之情,這種結構佈局有著宗教告解的意味。因為在天主教彌撒儀式中,每位信徒在參加彌撒前必須先向上帝行告解禮,以淨化自己的靈魂,求得上帝的赦免,而在舉行彌撒前在墳前向母親懺悔,表示內心有罪,意義類似告解儀式。將母親與宗教並置的敘事結構,突出了上帝是母親形象的替代。

最後,我們嘗試為李榮春小說的母親主題作個總結。在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中,「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是最著名的理論,集體潛意識並非個人後天得來,而是與生俱來、超越個體甚至帶有民族性的普遍心理,是一種沉澱於人類心靈底層的本能。而集體潛意識的內容是「原型」(archetype一旦符合某種原型的現實情境出現,該原型便會復活而產生某種行為,在文學上則是以「原始形象」(primordial image)的方式表現出來。榮格在其著作中舉出多種原型,認為人只有活在自己的原型中,才能擺脫精神的無助其中人類永恆的對於愛與歸屬的基本需求「母親原型」(mother archetype)是最重要的。53母親原型在李榮春的懷舊小說中,首先顯現為生身母親的原始形象,繼而轉化為宗教、鄉土及風俗民情等各種母親形象的變體,它們均從母親原型派生而出,構成母親形象的集體象徵。由母親原型的角度觀察,李榮春晚年的小說雖然題材看來零亂紛雜,但仔細梳理仍可發現一個清晰的結構。

45 李榮春,《鄉愁》,頁179-180
46 李榮春,《八十大壽》,頁38-39
47 例如林慶文指出:「在長年對母親的看護中,逼使自己一再面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從而轉向宗教範疇追問其生命底蘊。」此論點有待商榷。林慶文,《當代台灣小說的宗教性關懷》(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論文,2001),頁22。另一個偏離李榮春宗教書寫更遠的論點得自余昭玟:「所以人物不論是對天主教或佛教的投注,李榮春都是批評多,肯定少,懷疑宗教為人生帶來的意義,他信仰的終極是自然,那才是天地間一股永恆的安定力量。不過作者也一再探究天主教、佛教教義,表現出一種『宗教性關懷』(the religious concern),……」余昭玟,《戰後跨語一代小說家及其作品研究》(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論文,2002),頁342
48 李榮春,〈魏神父〉,《懷母》,頁158
49 基辛(Roger M. Keesing)著,于嘉雲、張恭啟譯,《當代文化人類學(下冊)》(台北:巨流,1981),頁359
50 李榮春,《懷母》,頁19125
51 高宣揚,《後現代論》,頁119-126
52 佛洛姆(Erich Fromm)著、欣瑜譯,《心理學與宗教》(台北:有志,1971),頁28-29
53 常若松,《人類心靈的神話──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台北:貓頭鷹,2000),頁129-135

五、結 論

戰後第一代小說家李榮春的生命歷程轉折,完全反映於他的文學世界。本文旨在採取精神分析學,詮釋李榮春的自傳性小說,從早年理想追尋的挫敗開始,追溯晚年文學封閉的原因,揭示個體與母親、家鄉從疏離走向回歸的心路歷程,從中探討小說所表現的母親主題及其連帶的自我救贖性格。對此,筆者主要沿著「歷史的矛盾」與「存在的矛盾」兩條主軸,據以架構本文。

人生是一個自我追尋的旅程,並在過程中尋求心靈的和諧,然而李榮春的追尋之旅自始便充滿了波折,首先是被殖民者的悲哀。日治末期李榮春懷著強烈的祖國意識,前往中國,他將中國視為歸屬的母親,把理想寄託於想像的中國,但因台灣人被殖民的原罪,他遭受中國人的排斥,理想落空而在中國展開八年漫長的流亡之旅,這是李榮春離家追尋自我理想所遭遇的第一個「歷史的矛盾」。理想失落的流亡是認同的無所歸屬,它造成了心理創傷,為了療癒創傷,填補理想失落的空虛,戰後返台李榮春矢志文學,將文學視為理想的替代補償。在1950年代,他相繼完成《祖國與同胞》、《海角歸人》、《洋樓芳夢》三部小說,在當時由中國來台作家壟斷的台灣文壇,這些小說的命運也如同作者自身的中國經驗,在文壇流浪找不到發表的歸宿,是為文學孤兒。由於李榮春的自我追尋是以長年的自我放逐為其代價(不成婚、不謀生、不容於世、自逐家鄉之外的流浪),因此小說的流浪命運也正隱喻了他飄泊流亡的現實生活。50年代台籍作家的被邊緣化,是李榮春遭遇的第二個「歷史的矛盾」,更是前一個矛盾的延長與深化。理想的再度失落深化了心理創傷,扭曲了李榮春的文學性格,不僅對自我難以認同,更激化出強烈徬徨無依的飄泊感,使其文學精神日益遠離淑世書寫的初衷,而往自贖的方向傾斜。

歷史的矛盾所結的果,即是「存在的矛盾」。人在個體化的過程中,一旦遭遇種種難以自主控制的挫折,無法與社會取得和諧的聯繫,尋求生存的依靠,則伴隨個體化而來的便是孑然一身的孤獨感,而在強大的世界面前深感空虛與不安全。為了擺脫這樣的困境,沒有建立屬於自己的家的李榮春,能做的僅有選擇就是回到母親身邊,從母子的原始關係中抓住生存的依靠。因此,克服「存在的矛盾」才是60年代李榮春停止流浪、回歸家鄉的深層原因。

因為半生的流亡創傷與羅漢腳的邊緣身分,回鄉後的李榮春對於母親有著超乎常人的依戀,渴望藉由母愛填補心靈的空虛;也正因為依戀,所以害怕失去,母親死亡的打擊才會如此深重,喪失了生命最終的依靠。這種無根飄泊的孤獨感是李榮春晚年最大痛苦的來源,而痛苦支撐著他寫下《八十大壽》、《鄉愁》與《懷母》等幾部懷舊小說。在這些充滿感傷色彩的小說中,李榮春潛入記憶底層,緬懷母親在世的溫馨過去,傾訴人子的思親與懺悔之情,對於時間的流逝表現出濃厚的哀傷。從創作心理來看,書寫記憶是為了安頓現實中自己飄泊無依的靈魂,它也是一種心靈歸屬的方式;而其創作慾望誠如本文所指出的,源於渴望獲得拯救的戀母情結,情結支配著他在母親死後透過書寫建構一個想像的世界,彌補現實依戀的匱乏。從同樣的角度觀察,小說中的鄉土及宗教主題也均從母親原型的胚胎派生而出,是母親懷抱的替代,因為它們填補了親屬關係的缺陷,藉由投身虛擬的母胎亦可獲得精神的慰藉。從母親形象的集體象徵來看,李榮春文學的自贖精神於晚年達到極致。

最後,李榮春一生艱辛的自我追尋給了我們幾點啟示。首先,從中國走向台灣母親的回歸,說明了最終能夠撫慰孤兒心靈的並非想像的遠方,正是自幼生息的母土,只要認同母土是安身立命的歸屬,便能終止流亡。其次,尋根歸屬的需要是人類的本能,李榮春文學雖然封閉,卻也因遠離世間塵囂,退守自閉角落,而使其敏銳碰觸人類的集體心靈。在瞬息萬變的現代社會,當進步與變遷使我們迅速脫離過去,心靈的飄泊成為現代人的普遍命運時,李榮春的生命轉折及其表述的文學情思,值得我們駐足省思。

(全文完。本文刊自《台灣風物》五十九卷三期,文稿由筆者本人提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