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6日 星期二

那一夜

文.李鏡明(偶翻《鄉愁》第390頁,閱後有感)

 那是民國五十二早春陰曆十六的晚上吧!
 是入春的關係,天氣由涼轉晴,大地顯現回春的樣子,萬物跟著蠢蠢欲動,在這明亮冷清的月色中,萬籟具寂,深夜,厝外四郊田野傳來的嘰嘰蟲聲,就仿如交響曲般奏鳴。

原農漁之家(今已拆毀)
 一入夜,吃罷了晚餐、鄉下人三三倆倆都到街上蹓躂,一時間,小鎮上熙熙攘攘燈火通明,通往戲院「農之家」的路頭,打拳的打拳,叫賣的叫賣,而頭城天主教的神父就在鎮中心的腳踏車店--作者三哥榮芳新蓋的三層樓房也是鎮上最高的樓房--隔壁的銀樓下開起佈道會。

 近兩年,榮春對天主教教義產生濃厚興趣,他毫無意願想成為信徒,只是覺得耶穌博愛的精神、教友「信、望、愛」的情操,彌撒聚會的肅穆莊嚴能帶給他一種崇高永恆的感覺。或許受到杜思妥也夫思基卡拉馬左夫兄弟書中宗教辯論的影響亦或有感於托爾斯泰復活著作裡懺悔重生的啟發,和感懷孑然一身飄零落魄,故特別喜愛這樣子的聚會。況且那些鄉間來參加彌撒的莊稼漢、農婦及小商人,他們憨厚的臉孔、素樸的內心、勞動者的形體......在在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也點綴豐富他寂寞的生活。

 小鎮尚保持濃厚鄉村氣息,電視沒普及,也還嗅不到工業化的禍害,更無所謂:「城市的疏離感」,逛街是鄉民舒解勞動壓力,凝聚、聯絡家庭感情唯一的樂趣。很可能是從小受到家族溫暖氛圍的影響,他喜歡這種繁華氣氛,經常這麼幻想「這繁華不正是天堂的縮影嗎?......雖說短促,卻可享受片刻非人間的幸福。」那夜他正陶醉在這般溫馨情境中,不過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的,走廊上兩個鐘頭的佈道會一剎那就結束,不久,夜深了!鎮內的小店一間間關門,鄉下人回去了,街頭行人稀稀疏疏,最後空蕩蕩的......榮春先生,縱使外表看似堅強無比,其實內心隱含著脆弱的藝術家性格,面對這般聚散離合的情景,最容易觸情了!

 整條開蘭路靜悄悄地倘佯在矇矓的月光下,像睡著似的。他從腳踏車店漫步想回到弟弟榮五家裏,母親就住在那兒,母親八腳眠床旁的一張竹床是他世上僅有的歸宿。他沿著對街冰果店旁的小巷走去,這巷道和小溪堤岸原是合一的,小巷呈S型蜿蜒,到家約莫200餘公尺,儘管鎮上唯一的酒家「紅雀」就位於半路河堤左岸的舊宅裏終夜燈紅酒綠,但小路沿途燈光是昏暗的。這一帶和「和平街」緊鄰著一排老舊房子,剛下坡,過了小石板橋,彎轉的古巷向左延伸到媽祖廟後頭,再往前,盧家大宅、水塘、十三行、一直到北門福德。整個地區顯現出古街過往風華的蒼涼殘跡。日據時代堤岸有兩三公尺高,後來河床隨著歲月慢慢變窄,逐日淤塞墊高,才變成今日模樣。宿老常指著溪水說:「當年河水清澈湍急,平常清晨,岸邊居家婦女,三五成群,在河畔一邊浣衣一邊訴說短長。夏日午後成夥的鄰家小朋友在上游相互戲水,叫著搬開石頭抓鯽魚,大孩子則沿著岸壁洞隙哢毛蟹......」總之,小溪已不只是單純的地理名詞,它早已成為鎮民心中共同的記憶。

南門老街水圳.鉛筆馬丁繪
 他恍惚地走到巷頭,兩隻黑狗,退到電線桿的黑影裏,只把那兩雙燐光閃閃的狗眼,灼灼地盯住他。真是的,狗眼看人低!他並不理牠們,隨即視線掉過來,朝著榮芳對面的冰果店,店內時而爆出一陣笑聲。嘲弄我嗎?榮春的內心更茫然了。迷迷糊糊地想到佈道會,熬了兩小時,卻什麼也沒聽進去,除了高神父的這麼一句話:「神只能有一個,不能有兩個,假使有兩個神,那神便不是全知全能。」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樁事情,那時他才八歲的光景,有一天跟母親和姊姊去過尼庵回來,他便決心將來要成佛。超脫生死,免於輪迴。原來他比誰都還怕死。尤其聽說人死後,靈魂便得轉世投胎,而在投胎之前,必須吃過忘魂溪水,如此一來,生前父母弟兄姊妻子,一切統統都忘記了。而且一經投胎轉世,便永再不能做母親的兒子,也永再不能跟兄弟姊妹妻子在一起......每想及此不免暗暗傷心就覺悟到唯有做佛才能免於這種生死輪迴,至於一旦成佛,還能救度母親弟兄姊妹,一同生活在西方極樂國土能天長地久廝守著團聚在一起。他便開始吃早齋然後慢慢再想辦法吃長齋。吃了一年有餘終於又到了中元節滿桌大魚大肉......無論如何熬不下去了其實那時自己對佛的超脫生死,早已懷疑而動搖了信心。現在一想起來還不免覺得可笑,然而自那時以來,便再沒有那種對生命的永恆的憧憬。

 人活著的時候都會想到死亡的問題,何況榮春生活在一家非常快樂家庭裏,父親早已過世,經濟並不寬裕,不過全家上下在母親帶領下,享受無比的天倫樂趣。我和祖母相處20年 ,除了高中外出讀書外,幾乎都睡在她旁邊,親眼目睹祖母的聰明和子女兒孫的孝順,祖母是西元1884年出生,日本據台時她剛好12歲,她沒受過任何私塾教育,只有幼年時父親私下教她讀四書,才剛讀完學而一章,家父就不幸撒手人寰。我記得唸初中時,躺在床沿側著頭聽故事時,她常默背:「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君子乎!」第一次聽到用台語唸這句子時,我是多麼驚奇,往後的歲月中,即時是第二次中風後,她也都能夠喃喃地背出整段句子。她經常遺憾父親早逝而學習中斷。由於鄉間盛傳土匪虜人騷動,為了避禍,娘家着急著,所以17歲就從四結瑪璘社嫁到頭城來,不幸37歲守寡,那年大兒子20歲,老二17,大女兒14還有其他子女童養媳總共十一、二人要吃飯受教育,祖母和大伯父、二伯父們帶領全家度過艱困的日子,她讓每個孩子完成基本國小教育,也建立和樂融融的家庭,給他們在天倫的享樂中,充分培育出健全的人格和體魄。記得從小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中,我們全家對家庭生活和頭城這塊土地無比的認同。今昔對照如今想來,從前像是活在一個傳統封閉的世界裏,我的知識大部分來至歌仔戲中的傳統故事和一些世俗宗教傳說,偶爾從研究佛學的伯叔和撤退來台的遊方和尚聽見較深的佛學道理,而基督耶穌似乎離我們非常遙遠,天主教好像是奶粉、牛油的代名詞。少年時候,不像今天我們擁有廣闊的空間可以無拘無束的遨遊。好似進入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不過我們卻像迷失在叢林裏繞不出來。昔日簡單倍增豐厚,今天豐盛更顯不足。我想大家捫心自問,一定很快就發覺其中的道理;那就是在物慾的迷宮裏,我們忘記了生活中最要緊的親情、人性和土地的認同。閱讀榮春的作品,每每被這種濃濃的氣氛感動。


 「對生命永恆的憧憬」,是的,倘若對生活不抱持這樣的希望和憧憬,那麼人生還有什麼好盼望呢?能過簡單的生活,把握它的好處,我們就容易看見了月光,體會了親情,聽到了大地的聲音。請看!

 「跑到那裡去玩,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母親一見他進來便問他。
 「去聽道理呀。」
 「聽的人多不多?」母親像很關心。
 「位子都給坐滿了,都是他們自己的教友。」
 「不早了,再不睡,要沒時間了。」
 「媽,」二哥也進來了,隨即笑著對他說:「天主教佈道會看起來很熱鬧,聽眾很不少。春仔,我看見你也坐在那裡。」
 「我只是捧捧場呀。」他把實情告訴二哥,二哥也笑起來了。
 「媽,五仔和阿娥不在家?」
 「他們剛才還在這裡呢。」母親接著對二哥說:「不早了,你還不睡。」
 「媽,月光很亮,滿天都是星,這樣的晚上太好了,我剛才睡了一會兒,睡不著,覺得很可惜,跑來看看妳。」

 他雖已躺在竹床,卻沒有絲毫睡意。而二哥為了月光很亮,以及滿天燦爛的繁星,因而也睡不著,睡著會覺得可惜,所以便跑來看母親。這種心情卻是不難瞭解的,此時他也是這般情況。況且還有一陣扣人心弦的蟲鳴的聲音。

 「外面蟲聲叫得好熱鬧呢。」母親這麼對二哥說。
噢!母親也在欣賞這種天籟。母親雖不能看到外面充滿詩意的神秘的夜景,母親卻還能欣賞這樣諧和美妙的天籟,領受這種造化的偉大微妙的樂趣。
 「夜這麼靜,聽著這種蟲聲太好了。媽。」二哥說著,好像很高興,很喜慰。
 「你那邊可就聽不著。」
 「街上再聽不著這種聲音了」
 「天氣這麼好,這裡天一黑就叫起來了。」
 「媽,這是什麼蟲聲?」二哥對這特別有興趣似的。
 「唧唧,唧,叫著的就是蟋蟀呀,還有另一種聲音,那是蚯蚓。」
 他們的這一夜是很平常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們的這一夜也是很平靜的,但在這種平靜的表面下,卻有一種甚深至情的激動。那就是一種對於永恆的無可如何的悵惘。


 這是一個平常、平靜的月夜。你會有怎樣的感覺嗎?或許像大多數的人們,正為煩心的生活操勞著,無法對那平靜表面下生命的韻律有所感動。向一位對生活失焦的青年請益者,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187-1922不憚其煩的教導建議他,好好地學習欣賞法國畫家夏丹Jean-Baptiste-Simeon Chardin, 169 9-1779的靜物畫,從中學到發現隱藏在平常事物後的美感。我隨意翻閱榮春的作品,每每被書中描述的平凡人物和生活,他們那種毫無矯作的真善美所悸動。在這靜靜的早春深夜,窗外繚繞著蟲鳴蛙叫,閱讀四伯父的鄉愁,我污穢的內心宛如被一股澄澈透涼的清水滌淨了。

註:本文刊自文學臺灣2008春季號第65
楷體字部分引用李榮春全集3鄉愁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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