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鏡明(偶翻《鄉愁》第390頁,閱後有感)
那是民國五十二早春陰曆十六的晚上吧!
是入春的關係,天氣由涼轉晴,大地顯現回春的樣子,萬物跟著蠢蠢欲動,在這明亮冷清的月色中,萬籟具寂,深夜,厝外四郊田野傳來的嘰嘰蟲聲,就仿如交響曲般奏鳴。
原農漁之家(今已拆毀) |
一入夜,吃罷了晚餐、鄉下人三三倆倆都到街上蹓躂,一時間,小鎮上熙熙攘攘燈火通明,通往戲院「農漁之家」的路頭,打拳的打拳,叫賣的叫賣,而頭城天主教的神父就在鎮中心的腳踏車店--作者三哥榮芳新蓋的三層樓房也是鎮上最高的樓房--隔壁的銀樓下開起佈道會。
近兩年,榮春對天主教教義產生濃厚興趣,他毫無意願想成為信徒,只是覺得耶穌博愛的精神、教友「信、望、愛」的情操,彌撒聚會的肅穆莊嚴能帶給他一種崇高永恆的感覺。或許受到杜思妥也夫思基《卡拉馬左夫兄弟》書中宗教辯論的影響,亦或有感於托爾斯泰《復活》著作裡懺悔重生的啟發,和感懷孑然一身飄零落魄,故特別喜愛這樣子的聚會。況且那些鄉間來參加彌撒的莊稼漢、農婦及小商人,他們憨厚的臉孔、素樸的內心、勞動者的形體......在在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也點綴豐富他寂寞的生活。
小鎮尚保持濃厚鄉村氣息,電視沒普及,也還嗅不到工業化的禍害,更無所謂:「城市的疏離感」,逛街是鄉民舒解勞動壓力,凝聚、聯絡家庭感情唯一的樂趣。很可能是從小受到家族溫暖氛圍的影響,他喜歡這種繁華氣氛,經常這麼幻想:「這繁華不正是天堂的縮影嗎?......雖說短促,卻可享受片刻非人間的幸福。」那夜他正陶醉在這般溫馨情境中,不過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的,走廊上兩個鐘頭的佈道會一剎那就結束,不久,夜深了!鎮內的小店一間間關門,鄉下人回去了,街頭行人稀稀疏疏,最後空蕩蕩的......榮春先生,縱使外表看似堅強無比,其實內心隱含著脆弱的藝術家性格,面對這般聚散離合的情景,最容易觸情了!
整條開蘭路靜悄悄地倘佯在矇矓的月光下,像睡著似的。他從腳踏車店漫步,想回到弟弟榮五家裏,母親就住在那兒,母親八腳眠床旁的一張竹床是他世上僅有的歸宿。他沿著對街冰果店旁的小巷走去,這巷道和小溪堤岸原是合一的,小巷呈S型蜿蜒,到家約莫200餘公尺,儘管鎮上唯一的酒家「紅雀」就位於半路河堤左岸的舊宅裏終夜燈紅酒綠,但小路沿途燈光是昏暗的。這一帶和「和平街」緊鄰著一排老舊房子,剛下坡,過了小石板橋,彎轉的古巷向左延伸到媽祖廟後頭,再往前,盧家大宅、水塘、十三行、一直到北門福德祠。整個地區顯現出古街過往風華的蒼涼殘跡。日據時代堤岸有兩三公尺高,後來河床隨著歲月慢慢變窄,逐日淤塞墊高,才變成今日模樣。宿老常指著溪水說:「當年河水清澈湍急,平常清晨,岸邊居家婦女,三五成群,在河畔一邊浣衣一邊訴說短長。夏日午後成夥的鄰家小朋友在上游相互戲水,叫著搬開石頭抓鯽魚,大孩子則沿著岸壁洞隙哢毛蟹......。」總之,小溪已不只是單純的地理名詞,它早已成為鎮民心中共同的記憶。
南門老街水圳.鉛筆馬丁繪 |
他恍惚地走到巷頭,兩隻黑狗,退到電線桿的黑影裏,只把那兩雙燐光閃閃的狗眼,灼灼地盯住他。(真是的,狗眼看人低!)他並不理牠們,隨即視線掉過來,朝著榮芳對面的冰果店,店內時而爆出一陣笑聲。(嘲弄我嗎?)榮春的內心更茫然了。迷迷糊糊地想到佈道會,熬了兩小時,卻什麼也沒聽進去,除了高神父的這麼一句話:「神只能有一個,不能有兩個,假使有兩個神,那神便不是全知全能。」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樁事情,那時他才八歲的光景,有一天跟母親和姊姊去過尼庵回來,他便決心將來要成佛。超脫生死,免於輪迴。原來他比誰都還怕死。尤其聽說人死後,靈魂便得轉世投胎,而在投胎之前,必須吃過忘魂溪水,如此一來,生前父母弟兄姊妹妻子,一切統統都忘記了。而且一經投胎轉世,便永再不能做母親的兒子,也永再不能跟兄弟姊妹妻子在一起......每想及此,不免暗暗傷心,就覺悟到唯有做佛才能免於這種生死輪迴,至於一旦成佛,還能救度母親弟兄姊妹,一同生活在西方極樂國土,能天長地久廝守著團聚在一起。他便開始吃早齋,然後慢慢再想辦法吃長齋。吃了一年有餘,終於又到了中元節,滿桌大魚大肉......無論如何再熬不下去了!其實那時自己對佛的超脫生死,早已懷疑而動搖了信心。現在一想起來還不免覺得可笑,然而自那時以來,便再沒有那種對生命的永恆的憧憬。
人活著的時候都會想到死亡的問題,何況榮春生活在一家非常快樂家庭裏,父親早已過世,經濟並不寬裕,不過全家上下在母親帶領下,享受無比的天倫樂趣。我和祖母相處20年
,除了高中外出讀書外,幾乎都睡在她旁邊,親眼目睹祖母的聰明和子女兒孫的孝順,祖母是西元1884年出生,日本據台時她剛好12歲,她沒受過任何私塾教育,只有幼年時父親私下教她讀四書,才剛讀完《學而》一章,家父就不幸撒手人寰。我記得唸初中時,躺在床沿側著頭聽故事時,她常默背:「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君子乎!」第一次聽到用台語唸這句子時,我是多麼驚奇,往後的歲月中,即時是第二次中風後,她也都能夠喃喃地背出整段句子。她經常遺憾父親早逝而學習中斷。由於鄉間盛傳土匪虜人騷動,為了避禍,娘家着急著,所以17歲就從四結瑪璘社嫁到頭城來,不幸37歲守寡,那年大兒子20歲,老二17,大女兒14,還有其他子女童養媳總共十一、二人要吃飯受教育,祖母和大伯父、二伯父們帶領全家度過艱困的日子,她讓每個孩子完成基本國小教育,也建立和樂融融的家庭,給他們在天倫的享樂中,充分培育出健全的人格和體魄。記得從小我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中,我們全家對家庭生活和頭城這塊土地無比的認同。今昔對照如今想來,從前像是活在一個傳統封閉的世界裏,我的知識大部分來至歌仔戲中的傳統故事和一些世俗宗教傳說,偶爾從研究佛學的伯叔和撤退來台的遊方和尚聽見較深的佛學道理,而基督耶穌似乎離我們非常遙遠,天主教好像是奶粉、牛油的代名詞。少年時候,不像今天我們擁有廣闊的空間可以無拘無束的遨遊。好似進入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不過我們卻像迷失在叢林裏繞不出來。昔日簡單倍增豐厚,今天豐盛更顯不足。我想大家捫心自問,一定很快就發覺其中的道理;那就是在物慾的迷宮裏,我們忘記了生活中最要緊的親情、人性和土地的認同。閱讀榮春的作品,每每被這種濃濃的氣氛感動。
「去聽道理呀。」
「聽的人多不多?」母親像很關心。
「位子都給坐滿了,都是他們自己的教友。」
「不早了,再不睡,要沒時間了。」
「媽,」二哥也進來了,隨即笑著對他說:「天主教佈道會看起來很熱鬧,聽眾很不少。春仔,我看見你也坐在那裡。」
「我只是捧捧場呀。」他把實情告訴二哥,二哥也笑起來了。
「媽,五仔和阿娥不在家?」
「他們剛才還在這裡呢。」母親接著對二哥說:「不早了,你還不睡。」
「媽,月光很亮,滿天都是星,這樣的晚上太好了,我剛才睡了一會兒,睡不著,覺得很可惜,跑來看看妳。」
他雖已躺在竹床,卻沒有絲毫睡意。而二哥為了月光很亮,以及滿天燦爛的繁星,因而也睡不著,睡著會覺得可惜,所以便跑來看母親。這種心情卻是不難瞭解的,此時他也是這般情況。況且還有一陣扣人心弦的蟲鳴的聲音。
噢!母親也在欣賞這種天籟。母親雖不能看到外面充滿詩意的神秘的夜景,母親卻還能欣賞這樣諧和美妙的天籟,領受這種造化的偉大微妙的樂趣。
「夜這麼靜,聽著這種蟲聲太好了。媽。」二哥說著,好像很高興,很喜慰。」
「你那邊可就聽不著。」
「街上再聽不著這種聲音了」
「天氣這麼好,這裡天一黑就叫起來了。」
「媽,這是什麼蟲聲?」二哥對這特別有興趣似的。
「唧唧,唧,叫著的就是蟋蟀呀,還有另一種聲音,那是蚯蚓。」
他們的這一夜是很平常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們的這一夜也是很平靜的,但在這種平靜的表面下,卻有一種甚深至情的激動。那就是一種對於永恆的無可如何的悵惘。
這是一個平常、平靜的月夜。你會有怎樣的感覺嗎?或許像大多數的人們,正為煩心的生活操勞著,無法對那平靜表面下生命的韻律有所感動。向一位對生活失焦的青年請益者,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187-1922)不憚其煩的教導建議他,好好地學習欣賞法國畫家夏丹(Jean-Baptiste-Simeon
Chardin, 169
9-1779)的靜物畫,從中學到發現隱藏在平常事物後的美感。我隨意翻閱榮春的作品,每每被書中描述的平凡人物和生活,他們那種毫無矯作的真善美所悸動。在這靜靜的早春深夜,窗外繚繞著蟲鳴蛙叫,閱讀四伯父的《鄉愁》,我污穢的內心宛如被一股澄澈透涼的清水滌淨了。
註:本文刊自《文學臺灣》2008春季號第65期。
楷體字部分引用李榮春全集[3〕《鄉愁》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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