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7日 星期日

頭城文學之寶李榮春

文.彭瑞金/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教授
李榮春全集主編

  即使進步的生物科技可以複製出和李榮春一模一樣的李榮春,但也不可能複製出作家李榮春,即使給予複製出來的李榮春和李榮春完全相同的生活條件背景,也不可能出現再一個李榮春。李榮春之所以為李榮春,在於他對文學擁有全生命以赴的、近乎瘋狂的執著。但他對文學的執著不是瘋狂,是發自生命根源深處的摯愛。他恐怕是世界文學史裡都很難找到相同例子的、對文學擁有這麼高純度的文學家。

  可惜,少有人知道他是臺灣文學之寶,生前,他被周遭的人當成「狂人」,李榮春自己就寫了〈狂人來了!〉,描寫他為了鍛鍊出強健的體魄,以便為文學創作長跑,厚存能量,每天清晨赤裸上身到沙灘上跑步,路人見了便竊竊私語「狂人來了」,跑完步再去洗溫泉,回到家即閉門寫作。生前因為作品一度求售無門,便乾脆只寫不售,準備以全生命的創作挑戰文學史,用一生的著作挑戰文學史家的眼光。所幸,有他的文學護法李鏡明醫師在他身後及時出版了《懷母》、《烏石帆影》、《海角歸人》三本作品,才逐漸有人發現李榮春,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的全集,有人認識李榮春文學,學院裡有人開始研究李榮春文學。當李榮春文學展現在世人面前時,自然有他的文學史的地位。
國立台灣文學館
葉石濤紀念館
  李榮春作為宜蘭作家,相較於其他縣市的指標性作家,明顯被冷落了。新北市(以前的臺北縣)的王昶雄、桃園縣的鍾肇政、新竹縣和苗栗縣共有的吳濁流、新竹市的陳秀喜、臺中縣的張文環、臺中市的陳千武、彰化縣的賴和、陳虛谷、楊守愚、翁鬧、苗栗縣的李喬、羅浪、詹冰、臺南縣的楊逵、吳新榮、楊熾昌、郭水潭、臺南市、高雄市共有的葉石濤、高雄縣的鍾理和、高雄市的鍾鐵民,無一不受到地方政府文化主管當局視為瑰寶,想盡辦法把他們豎立為該縣市的人文地標。不是主導出版他們的作品全集、建立紀念館、豎立紀念銅像、闢建文學紀念公園、步道,就是舉辦學術研討會、文學營,巡迴演講,藉這些縣、市境內文學家窮畢生之精力、心血凝聚的文學資產,釋放他們的文學能量,充實、豐富、提昇境內公民的精神生活。很遺憾地,李榮春去世快二十年了,李榮春的家屬做了很多的努力,臺灣文學界也結合了國家資源和出版社的力量出版了《李榮春全集》,最困難的起步工作,外面的人都做了,宜蘭人卻渾然不知怎樣去收割李榮春文學的「稻仔尾」,似乎完全不知道縣境之內,有這麼一塊文學瑰寶。 所幸,頭城鎮公所不漏氣,利用閒置空間設了「李榮春文學紀念館」。就鄉鎮公所而言,能做這件事,已達到它的極限了,要它再進一步把李榮春文學的能量釋放到全縣、全國,的確是強鎮公所之難。包括今天的研討會在內,公所所做的,已經值得我們頂禮致敬。以李榮春文學的成就言,他不應該被侷限在頭城,他是屬於全宜蘭、全臺灣,乃至全人類共享的文化遺產。宜蘭縣文化主管當局不可以落他人之後,放棄點燃李榮春文學、照亮縣民心靈的責任和使命。唯有李榮春文學從宜蘭平原先亮起來,才能把李榮春學的光與熱,傳佈到全國、全人類去。

  誠然,李榮春文學生前寂寞、死後知音有限,但也不常聞人言,人間多的是百年孤寂,千古始獲知音的藝術家、文學家。何況,李榮春文學並不那麼難解,李榮春文學之所以罕為人知,完全是因為出自李榮春對個人文學信仰的堅持。從他一生不去說服家人、親友,拒絕童養媳、拒絕成婚、拒絕當領薪水度日的固定工作,孤獨地立志當文學家,到拒絕和外界溝通,讓人誤認為「瘋子」也不辯解,不去追逐時尚議題的寫作,不和文壇主編好惡、妥協自己的創作,只埋頭寫作,只爭千古、不爭一時的堅絕,所追求文學的獨特性、純粹性,就是臺灣文學史上,空前絕後的絕無僅有。李榮春既不是一位為他人寫作的作家,也不是一位為自己寫作的作家,因為他是在完全放棄寫作可以成名、獲利的幻想下,寫了三百多萬字的作品,原稿整齊地放在衣櫃裡,去世後才被發現的。家人、親友只知道他三十多年如一日(直到去世前不久中風才停止寫作),天天埋頭寫字,也不知他寫了什麼,更遑論那些藕斷絲連的文友們了。他一生為文學奮鬥的孤獨,總是在自我孤獨地咀嚼之後,再一一地回溯他的作品裡,他對文學至高的情操,恐怕只有深山絕巖上禪修的高僧可以比擬。

  不過,我不希望有人因為我這樣的比擬,誤會李榮春文學不食人間煙火。其實,李榮春的文學不僅是入世的,還是和他所生存的環境、人文社會有著緊密的對話的。他的長、短篇小說裡,不僅有頭城的地景,還有境內各式各樣的人物,他和家人、兄弟的互動,雖然獨特,但卻是自覺的。他不輕易妥協,卻不是自我封閉。他很能堅持,又能不斷自我反省。他和人、和環境、社會脈動間,保持不平常的互動、對話關係,形成他獨特的人際觀。不過,他獨特的人際關,包括和母親之間、與眾不同的母子感情,都是外人容易體會的,但之間的「神聖性」往往令聞之者動容。理解這一點,大概就是閱讀李榮春文學必要的通關密碼了,說穿了,就是一個「純」字。我曾經說過,李榮春文學是藝術家精心雕鏤的藝術品,但他雕鏤的不是文字詞藻,而是文學的意境,這種創作者的苦心孤詣,既無法反映把文學當商品的功利社會,也無法吸引走馬看花的文學讀者,它需要李榮春文學的引路人和導覽人。這也是我一直希望能和李榮春文學的知音,以及和李榮春文學根土相連的宜蘭人一起推廣李榮春文學閱讀的原因。

(本文於2013.10.26爲「李榮春文學論述與宜蘭地域背景分析」--李榮春百年文學座談會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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