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5日 星期一

遇見老四

文.吳淑娟/國中老師
《以生命和文學共舞─李榮春自傳性小說研究》
碩士論文作者

我很茫然。不知該從何開始。
 開始是來自指導教授的壓力,聲聲催稿。從古典到現代,從詩經到張愛玲,浩如煙海的經典古籍,形形色色的研究題材,羅縷條列著。文字、類型、現象、思潮,到處都是難解的符號和編碼。同學們個個摩拳擦掌起來,我倒是姑息著自己的放空,生活奔忙,有點沒心,有些乏力。
 直到遇見老四。
 那是個難得午后,我路過坐落在濱海公路旁頭城的圖書館。這是昔日的大千戲院所翻修成的,小小的閱覽室,七八排的書架,安靜的空間。角落中一套沉金色的套書,典雅簇新,兀自排列在一堆鎮誌史籍邊,遺世獨立似的,和其他文學書籍老遠隔開。看到這套書又勾起我多年前的回憶。多年前在地方新聞版中,曾有那麼一則令人印象深刻的報導,標題是這樣下的「李榮春---一生性命交予文學,只待千古必有識者」。和平街上傳奇的地方老作家,身為頭城人的我,當下感動了半晌,而感動在日日為生活奔忙,在生活節奏像鐘擺盪中,如浮光掠影般,須臾消逝。
 翻開書本最後一頁的借閱紀錄,二○○三年一筆,二○○五年一筆,然後,就是一片空白。封面上老作家,也遺世獨立似的,獨自蒼茫著。 
 家中排行老四的老作家,生前沒沒無聞。離世後,大量窖藏的文稿,從房間從衣櫥從書櫃,被挖掘然後集結成書。終於了卻老作家的心願。但傳奇色彩漫蓋過了他的素樸文學,連當地人都難得借閱一次,極少人能夠摭拾到他筆下的有情天地。書背後的借閱紀錄,這世紀人們蒼白疲憊冷漠的臉孔,我,也是其中的一張。
 老作家隱身在文字裡的「老四」,或為主角或為旁觀者,看盡人間風華寥落。我想尋找老四,然後期待遇見老四。

北門福德祠後老榕樹/鉛筆馬丁繪
  寧謐的和平街,時間把它累積成一派古色古香。
               -〈和平街〉李榮春

 和平街昔熇今涼,給了老四許多的文學題材,也有我許多兒時的回憶。和平街北段的土地公廟後有一棵老松樹,老松樹處往南走,曲曲折折的和平街豁然開展起來。許多家中有著未滿十六歲孩子的頭城人,會讓孩子當老松樹的義子。每逢七夕,人們會提著甜米糕祭拜老松樹。紅棉線纏綁著老松樹的樹鬚,掛在我脖子上,老松樹的味道,老松樹的庇佑,久久不散。和平街也是幼時的我,遊玩場景中的一個據點。小學班上有個男孩,就住在和平街上。他家是做手工麵線的,屋內牆壁上、地上、天花板,麵粉到處飛揚著瀰漫著,透過木造房屋的窗櫺中,緩緩飄了出來。我跟著同學們走進那一片氤氳中,再從那一片氤氳中走出來。大人們將一串一串的麵線掛在竹竿上,提到太陽下曬著。屋外陽光方熾,孩童的稚嫩聲音,透過麵線,一串響亮,叮叮噹噹,從北門福德祠響到南門福德祠,穿過了盧宅和新長興樹記,那和平街的過往滄桑,在孩童笑聲中被拋的老遠老遠。
十三行曬麵場/鉛筆馬丁繪
 和平街上闃無人聲,我放輕了腳步,每一個聲響,都顯得多餘而喧闐。南段南門尾,有幾個老人在簷下啪啪搧著大蒲扇。老四住過的屋子,斑駁的門柱,門柱間的積灰,流露出一種蕭條和寒傖,一片悄然。我拍了幾張照片,一個白髮皤皤的老媼走了過來,「這條街喔!很多人來拍照的!」我問起了老四種種「喔!我知啦!他無論冷熱都穿一件汗衫和短褲,去海邊運動打拳,不愛說話啦!不知他在做什麼事……」對街的人家屋舍要大概要改建,電鑽「吱-吱-吱」有一陣沒一陣地響起,老媼親切又熟悉的鄉音,在電鑽聲乍歇時,揚起又落下,我有些恍惚。回家後,想起老四的〈和平街〉,一個字一個字清晰起來,電鑽聲在耳畔卻久久驅之不散。

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是我小時候每天都在一起的玩伴。
   -〈頭城仙公廟廟公呂炎嶽〉

 幼時,我常跟著父母爬上一千多層的階梯,到有著山泉水的仙公廟拜拜。母親心誠,提著布巾包裹著的牲禮上山。雞、豬、魚三牲,布巾包裹不了長長的黃魚,我瞅著魚頭魚尾,一路跟著牠搖擺著上山。山腰上向下鳥瞰,沿著北迴鐵路,櫛比鱗次的房舍,一方一方的翠綠稻田,按圖索驥,然後就可以看到我的家。滿心喜悅。小鎮中海浪稻浪簇擁著的我的家。山路沿途種著許多金針花,那是廟公種的。記憶中的廟公,有著大嗓門,留著一綹山羊白鬍,瘦瘦的身軀包裹著一身的精力。大部分說話時都像在罵著人,總是和人一言不和,鄉里人都說他有些瘋癲。但他有時對香客卻是極好的,我母親就常從他手中接過一捧一捧的金針花回家加菜。我常躲在母親背後偷偷地覷著他,看著他情緒高漲,慷慨激昂,甚至驚懼地想像他會從母親背後一把將我捉出來,瞪大眼對我憤世嫉俗。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兒時的記憶破蛹而岀,看到老四筆下為急公好義的山羊鬍廟公明志抗辯,而我從童年一路誤解至今,我受到極大的震撼。廟公以他的思考邏輯,熱情地無私地護衛著這間供奉著呂洞賓的山巔廟宇,呵護內心的理想世界,如賽凡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一樣,也正如老四一樣。
 山泉水的一抹甘甜餘味,還在舌根處盪漾。新翻修的仙公廟,巍峨壯麗,嶙峋巧緻,卻不見當年古樸韻味。現任廟公正在裡頭打著盹。而醉心寫作的老四,當初為稻梁謀所開墾的那塊地,早就蔓草叢生,我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甚麼。鳥語關關,蟬聲唧唧,山羊鬍廟公的苦悶,老四的沉鬱,不可知的時空中,隱隱留在色彩斑斕新翻修的廟宇飛簷上,凝在一片蔚藍蒼穹中。

 聖堂和修女院之間,只隔著一條小巷。
     -〈頭城天主堂〉李榮春
 天主堂綠色半圓形的屋頂有些斑駁,有幾片瓦應是新綴補上的,像沒有調勻的水彩,卻更顯得寒愴。屋頂上的十字架,在四面八方建築物籠罩下,顯得極小極黯淡。我在天主堂對街左右盤桓著,思忖著如何取個素淨的角度來拍攝。
 老四常到天主堂參加佈道會。聖堂中和善的人們,溫馨的氣氛,還有深夜空中熠熠閃著的屋頂上的十字架,都曾溫暖撫慰了孤燈下扶案疾書,寫作路上踽踽獨行,沒有喝采相隨的老四。
 老四讓我再度想起羅神父、白修女及那座島嶼。
 舊頭城國中校舍,對街右側便是天主堂和修女院,兩座建築物隔著一個窄小巷衖,平日外國人熙來攘往,進出其間。那年代,這裡瀰漫著迥異於小鎮氛圍的異國氣息,這裡是小鎮一座神秘又詭譎的島嶼。
 唸國中時,班上有個女孩,開朗又熱心,總是斥聲吆喝著同學們快快打掃,仗義幫著身為服務股長的我。喜歡她的陽光氣息,我們無話不談。有一段時間她因為家庭因素,必須借住在修女院。我帶著發現新大陸的驚異,登陸那座觀察已久的不知名島嶼。羅神父偉岸高大,穿著一襲黑色教衫,金髮碧眼鷹勾鼻,淡柔的嗓音說著的竟是我熟悉的母語。所到之處,濃濃的咖啡味緊緊跟隨。外國人的味道。菲律賓籍的白修女身形矮胖,大熱天全身也包覆著密不透風的修女服。軟語輕聲像媽媽一樣親切的招呼著我們。修女院、小巷衖、天主堂,我到處張望逡巡,新奇事物太多,我簡直目不暇給。
 我們在修女院旁發現了生物老師交待要採的鱗蓋鳳尾蕨。老師說要有沿葉緣著生的孢子囊。回家要墊上報紙隔開乾燥。徬惶少年時就必須獨立生活的同學,用著早熟的口吻,細細的交代著我。天籟般的聖歌響了起來,我們拿著鱗蓋鳳尾蕨,看著人們魚貫進入教堂中參加彌撒。肅穆中,同學收斂起剛才採集蕨類的愉悅神情,閉上眼,兩手在胸前合掌,神情突然悲傷起來。在碩大的十字架前,懵懂的年紀,厥葉上褐色孢子沾了我滿手滿臉,拿著鱗蓋鳳尾蕨的我,突然也莫名跟著她悲傷起來。我想起家中愛我的雙親,想起我整潔美滿又安康的家,那一瞬間,長大的感覺,在我的心頭熱熱的浮現著,在那個島嶼上。
 總算拍完照,無可避免出現的建築物和電線桿,我有些不滿意。舊頭城國中已夷為一片空蕪幽盪的荒漠,未來這裡將是頭城鎮的行政中心,而新的頭城國中早遷到拔雅里了。晦澀天空下的十字架,定定佇立著,回程的路上,心中拂之不去的仍是那張超齡成熟的臉孔。或許,我該試著去找尋那株已成熟的有著孢子囊的鱗蓋鳳尾蕨。

 太陽像個大紅球剛剛浮出,在龜山島那邊水平線上。   
         -〈狂人來了〉李榮春
 沿著竹安、大坑罟,一路逶迆推展的沙灘,到了北關就是岩岸了。浪聲舒緩,不定時可以聽見,春天夏天,晴天雨天,在小鎮的許多角落沙沙輕唱著。
 總角垂髫時,常和鄉里的孩子們,騎著腳踏車追逐那時抑時揚的浪聲。愈近海濱,浪聲愈襲人情緒愈亢奮。那時,頭城海水浴場是公共造產,要門票的。但頭城的孩子都知道,從大坑罟方向進入,就有一片未經整理無須付費的沙灘。我們愛那一片有些荒蕪、幾許髒亂的秘密沙灘。清晨,天空淡淡一筆嫣紅,襯著沉靜黛青的龜山島,海天交接處,太陽緩緩爬起,熠耀金光中,招潮蟹從沙灘洞穴中群擁冒出,一隻隻,豎起兩隻螯手,或興奮或慌張或著急,牽起手似的織成許多線條,平行著交錯著擺盪著,我們深怕踩著了那遊走的動線,笑著、鬧著、跳著,沙灘上,曈曈晨曦,我們和招潮蟹一起跳起迎曦之舞。
 為了撐持寫作的活力,老四每天都會到這沙灘來的。海浪推湧奔騰,他常打著赤膊,腰間一條毛巾,沿著沙攤,或來回奔跑或舞著如車輪般旋轉的雙臂。據說,當時不知情的稚童覺得他怪異有趣,常衝著他大喊:「狂人來了!狂人來了!」人生幾度秋涼,這片沙灘,龜山海浪依舊,狂人杳然,招潮蟹不復蹤影。而我不知是否曾是那無知孩童中的一個。

   走過和平街、仙公廟、天主堂、頭城海濱,那是老頭城人的尋常行腳和生活軌跡,而我的童年地圖也星羅棋布,彩繪在其中。
 我未曾關心過自己生長的頭城小鎮,她的繁華與滄桑,變或不變,似乎都和我不相干。在台北蝸居已久,回到家鄉我像個通過雪隧而來的外地遊客,陌生的人、事、物,像半個台北人,又像半個頭城人。直到走入了老四的文學場景,那成絲的成縷的,已走入記憶皺褶底處的古典老頭城,如影歷歷,一片一片如拼圖般,漸漸湊合起來,完整起來。若我不再挖掘探索,就永遠塵封在記憶中的迷霧森林,然後我繼續在其他城市茫然麻木匆忙,忘了孕育我成長的這濱海小鎮,忘了我在這濱海小鎮中生命最初的悸動。
 我遇見了老四,他幫我找回了那淹沒在草萊,遺失已久的真淳與感動。我不禁感謝起他來。
 當生命寂滅後,燈卻還亮著。在雜沓中迷航的我們,隨時可以望見那一盞光亮。和風習習,我在頭城小鎮,一轉眼,看見老四的微笑。

(本篇文章為時報年度得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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