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一年容易

文.陳彥仲

陳莊惠美女士,1944-2008。
 我的媽媽,嘉義東石人,少女時上台北求學與工作,22歲走入家庭,成為一名再普通不過的主婦,婚後第一年生下的長子,五歲時診斷出自閉症,從此她放棄自己的人生,完全為子而活。
 在她癌逝的同年,她的兒子也因病離世。

 過去的那一年,我始發現自己一些潛在的能力。二姑曾搖晃著我的上臂,說:輕輕一折就可斷了似的,但我能扛起我和媽媽在醫院生活的所有家當,獨留媽媽自行面 對我無法插手的病痛與恐懼;我推著媽媽,以及病床,還有醫院對我們的遺忘,或者說是怠慢;我撐住媽媽,僅僅是五分鐘,卻像五個紀年的絕望,我和媽媽皆意外 她的雙腳再也站不穩,像個化了骨的布偶,只是,掛在我臂彎上,卻如同鉛塊般沈。

 我沒忘了,我曾經如何懼怕,升起自我心底的魍魎精魅,存在於自我恐懼的背脊後與轉頭之間,後來,我也能夠,直視深夜中不停開闔的電梯門,能夠獨自穿越同樣 夜裡無人等待的開刀房門前,只有我一人腳步聲的樓梯間,走廊,生死之際的此處。大夜班剛巡完房,我在本子上寫下「母親將成為死的遊魂,而我為生的遊魂」。 我開啟新的認知,或說我有了新的煩惱:媽媽與我,在新的次元中,我該如何安排新的位置?

 沒幾天,媽媽死了,原本我可擁攬、我想守護的呼吸與體熱,成為一張照片、一紙牌位,我如同往常擰乾的臉巾,只能擦拭相框上的輕灰。在冷藏室內,媽媽被層層 包裹在抽屜裡,但眉毛有點雜亂,我皺了下眉頭,那是媽媽最自豪的一部份,我輕輕為她拂整,同時得注意,眼淚不能熱濕在那冰冷僵硬上。

 我曾經不解,為何世界可以繼續運轉如常,於是我成為自外於他人的小宇宙,天氣永遠是大雨。來去於家與家之間,冗長的公車路途,我能哭,在肩挨肩的人群裡,我是一座沈默的雨林。

 過去的那一年,陪著我走完新的第一年。那些記憶如此尖銳,我一次次拿出來重新劃破自己,血流不止,淚流不停,直到血與淚滋潤了心,媽媽在我心底開成一朵小 花。家裡的後陽台,黃金葛如常茂盛,我曾擔心那過盛的攀藤會連同悲傷,把爸爸噬去。我穿著媽媽的圍裙,摸索著媽媽整理盆栽的可能方法。我是媽媽的載體,我 的心臟還溫熱的跳動著。楊桃產季剛過,鳳梨接著熟透,我的舌尖忙著品嚐媽媽最愛的味道,如今也成為我喜愛的味道。

寫於2009年)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