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0日 星期六

殉道者言--評介李榮春的文學遺書《懷母》

文.彭瑞金

(現任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
彭瑞金教授(圖右)。攝於2014.5.3,李榮春百歲冥誕學術研討會。
圖片援自靜宜大學臺灣研究中心。
  一九九四年元月三十日病逝的八十一歲老作家──李榮春,以他的一生,註記了台灣文學經驗啟人深思的一頁,也演繹了一顆獨特的文學心靈。

  戰後的李榮春,像隱遁者一樣,將自己幽囚在宜蘭的頭城山鄉,幾近五十年,直到《懷母》的出版,人們才發覺這裡也有顆被拋擲、散迭的文學種籽,曾經默默地發芽、長成、茁壯又凋零。有人稱他是「台灣文學殉道者,蘭陽文壇獨孤峽」,也許適切地描繪了老作家一生為文章孤寂的悲情,但這樣的刻劃,或許對老作家一生以赤子之忱、為文藝奉獻的悲壯、堅決,則不免有一些閃失。

  李榮春寫作超過五十年,到底寫了多少?因為他離群索居的文學生涯,恐怕永遠不會有答案,可能被整理出來的遺作,應有兩百多萬字,首先向世人公怖的文學遺書──《懷母》,未必是李氏一生最傑出的作品,《懷母》也未盡是一九九四年藝術成就最傑出的小說類作品,但肯定《懷母》的出現,卻有幾層非常深遠的文學意義;它讓台灣文壇知道,有人曾經像殉道者一樣,立誓為文學奉獻自己的一生,他孤獨、寂寞、貧苦,不顧四周人群的鄙夷眼光,堅定走完無缺的文學一生。其次,不論是不是刻意的,李榮春幾乎是脫離文壇的孤雁,不投稿、不結交文友、不與文壇連繫的情況下,經營自己的文學,既不要掌聲喝采,也不需要批評、比較,堅定的朝自己的文學理想邁進,對文學的定義和文學在人類文化活動中的定位,他有獨特又堅定的信仰。另外一層意義是,《懷母》代表的李榮春文學獲得社會的肯定。

  《懷母》能呈現在世人面前,最大的功勞者是李榮春的姪子李鏡明醫師。李鏡明不僅照顧其四伯父的晚年生活,為他的文學護法,也是他的忘年文學知交,李鏡明醫師在整理其伯父遺物,從衣櫥中發現這些寶之後,立即成立「李榮春文學獎助會」,整理李榮春生前留下的作品,準備要將這位文學隱遁者的一生心血獻給社會,相信「李榮春作品全集」出版之後,不僅是一個作家心血成就的展示,李醫師所成立的是「獎助會」,還含有將「李榮春文學」做為文學見證、從事文學教育的宏遠抱負在內,《懷母》出版的鄭重、裝幀的講究,看得出來,李榮春已經使文學獲得肯定,李榮春文學也獲得了社會的肯定。

  根據李鏡明醫師撰的〈李榮春先生寫作年表〉,李榮春出生於一九一四年,僅接受過日據時代公學校的正式教育和私墊的漢文教育,其語言能力則來自自修。二十歲時即喜愛文學,青年時代因應徵「台灣農業義勇團」赴中國服役,除役後,仍留在中國,廿七歲時即開始終日讀書寫作,一九四六年返台時,攜回兩大箱之寫作資料和書籍。李鏡明形容他,因為熱愛文學,準備為文學奉獻一輩子,對文藝懷有崇高的使命感,加之拙於言詞,又不屑為三餐奔波,因此決定終身不娶,以免拖累別人。返台至去世的近五十年間,只是做過腳踏車店的擦洗工和到山上、農地、工廠打打零工,他似乎不肯投注太多精力在為衣食謀上,不免招致鄰里的側目。但既未影響他對文學的立誓,也不會辯解。

  李榮春的寫作年表顯示,五十年來,他幾乎沒有停過筆,也許他不是快筆,原稿上也出現再三修改的痕跡,可見他對小說創作的投注,佔去他生活的重心。更奇的是,他一生幾乎與文壇沒有什麼連繫,一九五三年,他把完成的六十萬字小說──《祖國與同胞》,拿出來應中華文藝獎助協會的徵獎,其後,以所得獎金出版了三分之一,也以此因緣結識了廖清秀。一九五七年,鍾肇政以「文友通訊」嘗試把本土寫作者集合起來時,李榮春是最早加入的七個人之一,他也曾經出席通訊的文友聚會。一九五九年,他擔任《公論報》「日月潭副刊」短暫的主編工作,並且在上面連載自己的長篇小說──《海角歸人》。此外,他就像文壇的斷線風箏,僅有少數人知道頭城曾有個老作家李榮春,至於他是否還在寫作,就鮮少人知道了,直到《懷母》的出版,才又重新勾起了文壇對他的記憶。

  《懷母》,據年表說,是一九七七年完成的作品。作者將十年前喪母的悲慟和對母親的思念,用詩般的語言寫成小說,文筆和內容都奇,這部小說似乎特別印證了作者自己說的:「寫作貴在真誠及赤子之心」這樣的文學信念。李榮春八歲喪父,由母親維持全家生計,卻因中風臥病二十八年,母親癱瘓之後,老四「便覺悟回到母親身邊來,……他一步也不想離開母親,他像一個孩子那樣,除了留戀在母親身邊,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會使他快樂。」小說中的「老四」,就是李榮春。

  這部顯然是一個人子對母親的內心告白為主調的小說,一方面呈現人子對逝去的母親無限的依戀和懷念,一方面又透過懺悔、反思做為人子的生命自省。「老四」失去母親時,自己已經五十四歲,故事從照顧長年臥病身體癱瘓的母親,難免口出怨言開始,已經過了八十大壽、久病的母親,語言機能都發生了障礙,每隔五分鐘按一次鈴,成了她僅剩的展現自己生命的能力,只是苦了伺候她的人。「結果老四便承擔了這責任。他想這是唯一報答母親的機會。」、「兄弟們總算勉強出點錢讓他聊度三餐,好像母親救了他。從此他賴著母親相依為命,生活跟母親打成一片,如形影不離。」、「他每夜十二點鐘到天亮全沒睡覺,像陀螺團團轉,他在旁人眼裡或許是個沒出息的兒子,窮途末路,賴著瀕死的母親,依傍弟兄過日子,這樣足足兩年了。」「不管如何,老四祇希望天長地久,永遠跟母親這樣廝守在一起。他最怕的是離開母親,沒有比離開母親使他覺得更痛苦的了。」可是兒女成群,個個成家、事業有成的母親,卻曾數落唯一沒有成家的「老四」說:「你們兄弟要是個個都像你這樣子,做母親的早就餓死了。」極端依戀母親的「老四」,雖也到過外面工作、打零工,總敵不過對母親的思念和依賴,「老四」是孤獨的老羅漢腳一事,恐怕是母親心中無法釋懷的掛念,這個極為特別的「情緒」成了《懷母》鋪陳的根源。

  「老四」夾處在事業有成的兄弟姪兒中間,能夠貢獻的就是心和力了。他注視著生命現象逐漸微弱的母親,一刻都不肯錯過,既害怕母親去世時看不到他,又擔心她還有掛念,母親生命的消失令他憂慮得近乎恐懼。母親過世,他不能帶給母親任何世俗的榮耀,也無法表示自己的主張,他出力氣,負責到母親娘家報喪,為母親營造墓園,奮力擔石、挑土、填坑,務必要替母親造一座最壯觀寬敞的墓園,他瘋狂的工作,砍樹、伐草,要為母親準備一個很美善的地方,讓母親歇息。

  《懷母》所以能將這樣一個結構十分平凡的親情人倫感思,演繹成波濤起伏、澎湃洶湧的心靈圖像,與李榮春強調的赤子之心的寫作主張有關,他把自己這個別人眼中的奇特人物的平凡思維,用最真實的筆觸把它表達出來,便是濁世裡的空谷跫音了。雖然《懷母》只能像遺書一樣,向世人宣達他的文學主張,但他也告訴我們,李榮春文學的獨特,就在於那是唯有絕對地孤獨才能聽得到的心靈聲音。

(寫於一九九四年十一月,本文原載於聯合文學第一二二期一九九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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