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身穿白盔甲的水仙

文.潔娜

明素。
  人為何而活?這個大哉問,預設了人總是在精神上留有一塊理想之地,對許多人來說似乎並不迫切。但是,人總有覺得無聊與厭倦的時候,這時我們是為什麼而活呢?實際上,為何而活的煩惱不會遠離我們。如果嫌這樣問不夠忠實的話,則可以問另一個問題:那麼,人是按照什麼而活的呢?

  大學時候,我曾一再重複這樣的夢:夢見媽媽,緊接著襲來強烈而不能遏止的情緒,使我哭著醒來,嗚咽的喉頭感到脹痛。關於夢的細節,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多半是極為陌生的事情,而掌管夢境的基調卻十分熟悉:濃濃的悲傷與憤怒,一再復甦。宛如夢見了烏有之島上辦了一場晚宴,夢中卻對舊時的興奮之情深信不疑。

  小時候,媽媽喜歡反覆地問我們:「我這張相片好不好看?」或者明知故問:「今天你們老師說媽媽怎樣?」當時,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媽媽驚奇的表情,明明知道答案了,卻仍一再輕易地感受到讚美的刺激,真是饒富興致的遊戲。不過,母親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她姣好的面容,是那麼容易轉變為戰慄、僵硬,甚至冷酷。

  我忘不了這樣的場景。母親在劇烈的爭執之後,悻悻然闊步而去。上一秒鐘的話語仍在空中耀武揚威,展現它們鋒利的本質,而她則奮不顧身地揮擺肢體,往前割開無辜的空氣,有如穿戴上了全副盔甲。若母親竟然要求孩子充當仲裁,因而對著我們怒目而睜,又彷彿擁有了粗線的邊緣,生動地揮舞,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她,甚至她自己也不能。就如同我常害怕太過靠近駛過身旁的汽車,深怕一有擦觸就會被捲入履帶中,母親對我負氣時也是如此。她好像變成一臺具有粗硬線條的動力機械,在既定的軌道上來回輾著。

  最近我才隱約理解,對母親而言,她自己有多麼重要(這並不是說她是一個自私的人,事實上,她呵護我們,比任何母親所能做的都要周到)。在母親的心裡,她常必須獨自與全世界抗衡,她用來對抗世界的力氣,正導源於她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她是那麼在乎自己。如果旁觀的我們都能感到恐懼,母親的心裡,該是何等灼熱?我逐漸能在母親美麗的臉龐後,看見煩惱與憂愁的蠕蟲鑽動。

  看似習慣一切的我,對自己的「適應」並不滿意。有時,我不由自主地想痛痛快快地逼迫自己,否則,便以仇恨面對回憶中母親失控嚷吼的樣子。或許這便是大學時代,我難以擺脫那些夢的緣故。

  仍然有一些回憶,像是在色彩燦爛的水面上,一艘輕曳的小舟,發出風鈴般的聲響。有一回,讀幼稚園的我和弟弟,下課後返家,發現爸媽出門去了,只見客廳茶几上,整整齊齊擺了兩份禮物,各有一臺糖果摩托車及一顆巧克力蛋。兩個小孩面面相覷,不相信這是給我們的。我趕快打電話給媽媽查證,電話那頭的她忍不住笑意:「那糖果你們不能動哦!那是要送給別人的。」我急切地問說:「可是,怎麼會剛好有兩人份呢!不就是要給我跟弟弟的嗎?」

  那是個光線充足而令人懷念的午後,那時起我就知道,如果逮到機會,媽媽是不會放棄捉弄人的!

  我們是按什麼而活的?是按照心裡的理想嗎?還是固執,對事物本質的錯解,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在床舖上哭著醒來的那個我,又是按什麼而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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