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我還不想忘記她

文.李彥

  那是個期考即將來臨的夜晚。我窩在圖書館一整天,直到晚上十點半熄燈才收拾書袋,緩步走回位在半山腰的宿舍。南台灣的夜晚晴朗,理工長廊旁,我停下腳步,望見天上的一輪明月,無預警的,彆了幾個月的眼淚,一股腦地傾洩而出,所有對大姑的想念,排山倒海而來,哭了好久好久。
  大姑的名字就叫「月美」。她走的那天是個星期五,我正要去上一門通識課,傳呼機突然收到來自家裡的訊息,用長廊上的公共電話撥回家,我媽在電話那頭雜亂無章哭著說:「妳趕快回台北,大姑不行了!」
  她離開已經十五年了,那一個片段,我至今仍記憶深刻。但一整個過程,對我而言,卻仍舊帶著謎。
  「不行?什麼叫做不行了?」前一個週末我才回家一趟,那時候,大姑還健康爽朗一如以往,我們倆在客廳往常地看電視、聊天、品頭論足著節目裡的男男女女……「不行?」那送醫院了嗎?醫生怎麼說?
  通識課我沒去上,誰送我去小港機場的,我也忘了。只留下的印象,就是我從候機室就停不下來的哭,哭著上飛機,哭著到松山,再從公車一路哭回家。
  家裡平靜地超乎我的想像,只是大家都沒有說話的情緒。我媽打著電話一一通知親友,阿嬤在房裡哭,阿公坐在他平常坐著的躺椅,連電視都沒開。好像是這樣。大姑的遺體不在家裡,爸說送殯儀館了。家裡沒設靈堂,沒有弔唁儀式。簡簡單單的讓葬儀社處理了。好像是這樣。
  家裡平靜地超乎我的想像,印象中我們堂姊妹聚首了,還有談笑。只是大姑的房間空了,我爸一直在整理她衣櫃、抽屜的東西,一袋一袋的打包。
  直到隔週末送殯,我留下的記憶,只有在入殮前,不知道誰傳給我一炷香讓我拿著,我覺得很生氣,想著:「為什麼要拿香?大姑又沒死!」接著看她的最後一眼,她的身體在長型的棺木裡,變得好小好小,穿著我從不覺得她會穿的衣服,臉上鮮紅的妝容,身旁還圍繞著幾朵花。我才哭了。
  葬禮之後回到日常生活軌道,繼續上學,繼續約會,好像她的離去只是一場戲,演完了,下次回家我還看得到她似的。然而終究只是我的以為。

  我大姑是六個兄弟姐妹中的大姊。她只長我爸一歲,單身,跟我們同住。我爸這一輩的兄弟姊妹都很會讀書,除了我爸和二叔很早就去做工以外,每個都唸到大學畢業。小時候我經常和同學炫耀,我大姑是北一女的,二姑唸台大法律。在那種小小的虛榮之中,暗藏了感覺自己也承襲某種優秀基因的驕傲。
  我媽跟我提過,他們曾動過讓我過繼給大姑當女兒的念頭。不管她是戲言,或者家裡真有過這樣的討論,在我的心底,某種層面上,我都認為自己與大姑的情感比其他兄弟姐妹們深厚,也想繼承她的資優。
  其實我大姑並不和藹可親。印象中的她,微胖,跟阿公阿嬤有點像,曾和我爸媽大聲吵架,長我八歲的大姊也曾和她有過劇烈的對嗆。這些爭吵的片段,很奇怪,在我當時小小的腦袋裡,留下很深刻、也很不舒服的印象。雖然不記得到底她們為了什麼事而吵,當時那種低氣壓,卻能在心底殘留好久。
  如果要我形容她,或許是有點兒難相處吧。甚至我在心底自以為是的解析,就是因為大姑難相處,所以才會嫁不出去。
  不過,她對我們這幾個姪女真的很好。
  大姑帶我們搭公車,在大台北城裡繞。去過動物園,逛重慶南路書街,還有各大博物館。她是教我學會搭公車的啟蒙者。記得國中時我開始嘗試自己搭公車,有次卻在圓環迷路了,那時候,首先想到求援的方式,就是撥公共電話回家問大姑。
  她的臥室緊鄰廚房,我好愛待在她房裡,翻著她的抽屜,就像尋寶一樣,把她從出國旅行帶回的戰利品,一樣樣借出來玩。
  有一把扇子是她從中國帶回的,開啟盒匣飄散出一股濃濃的檀香。有一副對聯,她請民藝家將父母及兄弟姐妹的名字串成對:「學貫乾坤煌業模,水映錦繡樟樑誼」,我聽著看著,不自覺地就入了迷。
  她房裡的櫃子上擺著瓶瓶罐罐的化妝水保養品,我每一罐都打開來聞。香香的氣味,每一瓶都是一個天地。櫃面玻璃下壓滿全家的相片,有我們小時候的,有阿公阿嬤旅行的……她沒有孩子,她世界的全部,其實就是我們整個家族。
  小時候我最愛的時光之一,就是翻出一疊爸爸和叔叔年輕時的相片,挨著大姑把相片裡的故事講給我聽:這是妳爸、這是阿公……這是我們以前西寧南路的家、這是蘆洲老厝……
  那時候家裡有本祖譜,把氏族的遠祖追溯到唐代瀧川的李白。追啊追啊不知追到哪一代,祖譜裡有我哥哥的名字,卻沒有大姑。我當時覺得真是太不公平了,只因為大姑是女的,所以祖譜容不下「月美」這個名字。
  我爸媽工作一直很忙,當叛逆期來臨之前,我也總是繞著大姑轉,一股腦兒把爸媽沒空聽我囉嗦的瑣事都倒給她,拿著一本笑話大全,一篇篇講給她聽。大姑總是很捧場。
  她的數字概念極好,從小我的數學成績,都是她幫我補過來的。考高中、考大學,試場外頭,她是那個為我搖扇子、補水份的力量。
  她喜歡旅行,自由自在,卻簡簡單單。
  她才說著,要找個長假帶我出國,美西啊、加拿大……突然地,這些想望就再沒有一起實現的機會了。

月美女士,1927-1998。她帶著父母四處旅行,卻比他們先走一步。
  走的那年她只有51歲。走的那天,她做完例行的工作,沖澡,回房休息。中午阿嬤喚她吃飯時,她在房裡已經沒有知覺,突然的猝死。我媽說,她當時可能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
  人世無常。阿公60歲後開始出現糖尿病的慢性症狀,日常起居都靠大姑照顧。她作息正常,不菸不酒,唸食品營養的她,掌管全家的保健品,可是她卻比年邁的父母先走一步。她走了之後,阿公阿嬤頓失心靈上的依靠,身體從那一年起迅速老化。八年後,阿公歷經失智、臥床、住院、截肢,終究到天上陪伴他的大女兒。再過七年,87歲的阿嬤每週洗腎三次,進出醫院,血壓不穩,心臟裡還有一顆醫生動不得的腫瘤。偶爾會忘了我是誰,最近老哭著說要回家。
  有一天我和三嬸聊起來,她說學佛之後,感覺到人來到這世上,都是為了成就某種因緣。大姑的任務,就是照顧阿公阿嬤,以及弟弟妹妹們。當弟妹們成家立業,家庭各自美滿了,她的任務就結束了,所以毫無遺憾地離開。
  大姑走後已經十五年了,我的孩子並沒有機會認識他們的大姑婆,再過幾年,當阿嬤也離開,或許她在這世上殘存的痕跡,就真的完全消失。
  趁我還記得關於她的樣貌,於是我記下。我還不想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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